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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长恨歌》讲述了一个女人四十年的情与爱,被一枝细腻而绚烂的笔写得哀婉动人,其中交织着上海这所大都市从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沧海桑田的变迁。生活在上海弄堂里的女人沉垒了无数理想、幻灭、躁动和怨望,她们对情与爱的追求,她们的成败,在我们眼前依次展开。王安忆看似平淡却幽默冷峻的笔调,在对细小琐碎的生活细节的津津乐道中,展现时代变迁中的人和城市,被誉为“现代上海史诗”。
四十年代,还是中学生的王琦瑶被选为“上海小姐”的第三名,被称作“三小姐”。从此开始命运多舛的一生。做了李主任的“金丝雀”,使她从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女人。上海解放,李主任遇难,王琦瑶成了普通百姓。表面上日子平淡似水,内心的情感潮水却从未平息。与几个男人的复杂关系,想来都是命里注定,也在艰难的生活与心灵的纠结中生下女儿薇薇并将她抚养成人。八十年代,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王琦瑶难逃劫数,女儿同学的男朋友为了金钱,把王琦瑶杀死,使其命丧黄泉。
本书荣获第一届世界华文文学奖,并于2000年获得我国文坛上最具荣誉的大奖——茅盾文学奖。
【赏析】
看王忆安的《长恨歌》,一曲娓娓道来,弦音顿挫,台上的人伊伊啊啊,热闹非凡;台下的人看的清晰,不过是赶了一回繁华,只是低回慢转都作着告别,曲终人要散,幕台上的冷清无人眷恋,不过是述说着无法挽回的难过。
《长恨歌》里有的是似女人小一性一子的潮粘的梅雨季风,有的是似肌肤之亲般的一性一感的挨挤的上海弄堂,有的是带陰沉气息如云似雾的虚张声势的乱套流言。也有处于嘈杂混淆中如花一蕾一样纯洁娇一嫩的闺阁,盛载的都是不可为人知的心事。还有把城市的真谛都透彻领悟的自一由 群鸽,它们在密匝的屋顶盘旋,带着劫后余生的目光哀怨地看这一片城市废墟。
那是属于上海的废墟,上海夜夜笙歌,歌声是带着形式般迫不得以带欢庆的热闹,却是没有高山流水纯粹清澈,在这废墟里,袅袅娜娜的浮出一个清新雅致的影子,那是王琦瑶。
她是就典型的上海女儿,追逐潮流讲究小情小调,平易近人,心比天高。若是出生不好,被虚荣牵着鼻子走,都是要走上无奈的不归路的。
小说分三条清晰的线索:第一是王琦瑶的遭遇,从片厂拍戏到登上摩登杂志到舞会流连再到选举上海小姐,把她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众人羡慕吹捧的高度,这不是幸事,而是为她的悲剧奠下基础。到这里是小说的高峰,月以满,则要亏,水到满,则溢出。王琦瑶戏剧的荣耀开始走下波路,在人们意味深长的眼里约定俗成的成了一交一 际花,勾三搭四,堕了胎,成了最卑微的女人。最后死于他杀。无人同情。
第二条线索是从王琦瑶的友情出发。从吴佩珍到蒋文丽到严家师母再到张永红,这些友情不过如水般淡薄,各有各的利益计较,讲不清道不明的各怀鬼胎,但彼此做了个寂寞途里的聊友也未尝不可。
第三条线索是王琦瑶的爱情。从程先生到李主任到阿二到康明逊到萨特再到老克腊,王琦瑶并非多情也非滥情,而是生活所一逼一十。一开始,王琦瑶的生存意识是在爱情前面的;到有那么一刹那爱情的尾巴跳跃到她眼前,也是转瞬即逝,留也留不住。忧伤的缠一绵,总是带着无可奈何的悲情,像随时都要消逝般。
王琦瑶对程先生,既是明白他的一颗心全在自己身上,她高高在上,带着些许的骄傲,因为这垫底的骄傲。于是她不承诺。“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退到最后,还有个程先生。她心安理得的这样想。
命运的齿轮启转,慢慢为她踮起一层又一层的高度。她的心本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这种矛盾终于在一爱一丽丝公寓里得到缓解——她当起了李主任的姨太太。名副其实的一交一 际花,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等待中默默枯萎。她一爱一他,却留不住他。这种一爱一是无端生出的被动的回应,在寂寞的光影度过的。她说:“我还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我要是走了,他倒回来了,那怎么办?他要回来,见我不在,一定会怪我的。”终于,小女人的任一性一还是抵不住命运的无情宣判——李主任飞机失事。
到阿二,他只是懵懂少年。见着她,把她当成了童话和向往。她是他一个繁华的梦,真是是不愿醒来。但王琦瑶也没放在心上,只隔着一层暧一昧 。
情缘再流转,王琦瑶由邬桥重回到上海,当了注射护一士 ,认识了康明逊和萨沙。康明逊和她是两情相悦,却是不能在一起,当有了孩子,康明逊又无法承当。王琦瑶不怪他,她想,她是很一爱一这个男人的,不愿他受委屈。她对他不仅是一爱一,还是体恤。于是她独自承当。平安里的流言三传四传,王琦瑶不得不找来萨沙当垫背的孩子的父亲。也是略施小技,却也掩不过情场一浪一子萨沙的眼睛。最后他也离开。
轮转了一圈,还是又回到原点,遇到程先生,他无怨无悔地照顾她和她的孩子。王琦瑶心想,若是他提出,她也定是不会拒绝他;但程先生是君子,从不在她那里过夜。两人都明白王琦瑶此刻对他只有恩没有一爱一。他一爱一她,却只能不告而别。到底是回不去了。
当年的王琦瑶有如白绢似的,后来渐渐写上字,字成了句,成了历史。历史沉淀得深,不过是漫天扬起的灰尘。那华丽的旗袍,抖落的不单是繁华似锦,还有的是抑制不住的落寞和惆怅。时间是最具有腐蚀力的,洗尽了铅华,那夺目的荣耀,不过过眼云烟,留不住的风景,竹蓝打水一场空,到头来,只剩空旷的虚无。人什么都没有。
长恨歌 -
【内容简介】
本书是作者创作生涯中经典小说的结集,共收六个短篇和四个中篇。被视为姊妹篇的《大刘庄》和《小鲍庄》,描绘了两个普通村庄中人们的生活和他们之间形成的社会关系,揭示了历史的发展和变迁。《小鲍庄》发表后曾引起文坛强烈反响,有力显示了作者在创作上的探索和突破。作者力求作品生活化,虽无明显的情节,却更贴近于现实生活,内涵丰富,主题含蓄,具有历史的纵深感,读后耐人回味、咀嚼。
【书摘&试读】 第01节节选
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天的雨早把地下湿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
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
孩子不哭了,一娘一们不叫了,鸡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
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象是一眨眼那么短,又象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划开了天和地。树横飘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
还是引子
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满满一洼水。那坝子修得太坚牢,连个去处也没有,成了个大湖。
直过了三年,湖底才干。小鲍庄的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龙廷开恩免了死罪。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省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
这里地洼,苇子倒长得旺。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弄不好,就飞出蝗虫,飞得天黑日暗。最惧怕的还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坝。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眼见那坝高而且稳当,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长日久,那坝宽大了许多,后人便叫作鲍山,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大片地,人们则叫作湖。因此别处都说"下地做活";此地却说"下湖做活"。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围得紧。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外边的地方隔远了。
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了颜色。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而已。
一
鲍彦山家里的,在床 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鸡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作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也蹲下了。
"小麦出的还好?"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是个小子!"
"小子好。"鲍二爷说。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一嫂吃芋干面做月子。"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没事,这一娘一们吃草都能变妈妈。"此地,把一奶一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一娘一们,唏唏溜溜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一挺一挺地躺着,一张脸蜡黄。上年就得了干痨,一个劲儿地吐血,硬是把血呕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鲍五爷跺着脚。
老一娘一们一抽一搭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一娘一们,儿子,孙子,全叫我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小鲍庄 -
【内容简介】
西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晨,米尼将生产队分配的黄豆、花生和芝麻装了两个特大号旅行袋,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学们回上海了。她们要步行十二里路去五河县码头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车,一夜之後就到家了。她们动身的时候,还是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可是一出门脸和手脚就都麻木了。她们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回家的兴奋使她们忘了睡觉,在被窝里叽叽哝哝地说话,当困倦袭来的时候,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了,以为天要亮了。於是她们手忙脚乱地起床穿衣,寒冷使得她们打战,牙齿格格地响着。然後,她们就出门了……
【书摘&试读】 第01节节选
西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晨,米尼将生产队分配的黄豆、花生和芝麻装了两个特大号旅行袋,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学们回上海了。她们要步行十二里路去五河县码头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车,一夜 之後就到家了。她们动身的时候,还是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可是一出门脸和手脚就都麻木了。她们几乎一夜 没有合眼,回家的兴奋使她们忘了睡觉,在被窝里叽叽哝哝地说话,当困倦袭来的时候,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了,以为天要亮了。於是她们手忙脚乱地起床 穿衣,寒冷使得她们打战,牙齿格格地响着。然後,她们就出门了。
她们走下台子,上了村道,这时,有一条狗吠了。听到狗吠,她们都笑了,有一个同学弯腰拾了一块石子,朝狗吠的方向扔去,嘴里说:“请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上海话里有双关的意思,槍毙罪犯的子弹,被叫作“花生米”。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她们的脚步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狗不吠了。
“什么时候,我们再不要走这条倒楣的路了!”有一个同学说。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只有米尼回过身去,望了望身後她们走过的村道。後来,她时常回想这个情景。她记得她回过头去的时候,明亮的三星忽然向西行走了数十米。由於她们是在向东行走,那三星就好像是划过米尼的头顶,在天空走了一个弧度,向後去了。这一瞬间,米尼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地球是由一个巨大的弧形苍穹笼罩。她觉得,以後发生的一切,在这时是有预兆的。
现在,米尼和她的同学们走过村东头最後一口井,出了村庄,来到大路上。沈重的行李压着她们有过锻炼的肩膀,使身上暖和起来,她们开始说笑话了。说笑话是米尼的本领,第一,她肚子里有无穷尽的笑话;第二,她可无穷尽地重复某一个笑话而新意辈出。甚至当她不说笑话而只是说一些平常的话的时候,依然有一种引人发笑的意味。由於插队的日子本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大家也无形中夸大了这种快乐的效果。於是,米尼便给这暗淡的生活带来了乐天的精神。这时候,同学们说着蹩脚的笑话,等待米尼出场。可是她们很快失去了耐心,就开始去向米尼挑战。她们讥讽米尼背旅行袋的方式像一个真正的“阿乡”,又攻击米尼仅一米五八的身高竟还挺胸吸肚,好像要上台表演。米尼半闭眼睛半露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於是她们诧异地想:米尼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就去推米尼,米尼一惊,大梦初醒的样子使得她们大笑起来,才觉得有了收获。米尼说:我在睡觉呢!说罢又半合上眼睛,由她们笑去,心里慢慢地想:这些人怎么这样喜欢笑呢?
她们脚下的大路的尽头,有一些朦朦的曙色雾气一般升腾起来。两旁的白杨树,在混沌的天色中渐渐显现出来,先是粗一大笔直的树身,渐渐地,细致的树梢也清晰了。她们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从白杨夹道之下走了过去。
很多日子以後,米尼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这一天回家,而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那将会怎么样呢?这一天就好像是一道分水岭,将米尼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当她走在正午的太一陽一底下,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她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好像看到有两条生活的河流在并行,有时候甚至还一交一 叉相流,但绝不混合,泾渭分明。她在她的那条河流里,另一条河流就在她的身边,而她过不去。她想起她的过去,那就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候,她是属於那另一条河流的,在某一天里,她却来到了这一条。她想,这一天里,其实布满了徵兆。
她们是差一点没赶上船的。这一天,船从大柳巷开来,到五河的时间特别早,因为没有风。那是一个无风的冬日,船到码头时,甚至票房还没开始卖票,人们挤在窗口,争先恐後,她们落在了最後。当她们终於买到了船票,向码头跑去的时候,船已经鸣响了汽笛。有一个同学哭了,另一个同学的鞋踩掉了,米尼第一个冲上了跳板,喊着:等一等!汽笛连连地鸣叫,她们上了船後,船起锚了。沈重的铁锚在河下当当地响着。她们在底舱找到座位,放下东西,想起方才的狼狈样子,就都笑了。她们模仿米尼大叫“等一等”,好比一个冲锋的女兵。米尼则要她们不要笑得太早,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道路还很漫长,需将革命进行到底。船掉转了身,向前驶去,太一陽一升起了,在河岸的树林里穿行。她们来到甲板上,吃着船上买来的旅行饼乾,水鸟在船尾飞舞。
直到现在,一切都还照旧。米尼和她的同学们吃完了旅行饼乾,又喝了水壶里的冷开水,太一陽一渐渐高了,越过河岸的树林,照射着她们的眼睛。她们起眼睛躲着太一陽一,开始讨论回家後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一个同学说:洗澡。另一个同学便说:洗澡这样的事还需要说吗?自然是指洗澡後的第一件事。於是,有人说吃冰砖,有人说吃大排骨。问到米尼,米尼就说:睡觉。大家便笑,又忍着笑问道:睡醒了做什么?大家都看着米尼的嘴,期待那里出现一个奇迹。米尼略一思索,答道:睡觉。这一回大家就笑得没法收场了,一边笑一边想:米尼可太会讲笑话了。米尼的笑话,是不能脱离具体的时间地点的,并且还具有一种连贯一性一和整体一性一。仅仅一抽一取一段,是无法表达的。所以,假如不是亲临其境,便很难领会米尼的有趣。米尼作为一个朋友,尤其是在插队这样的日子,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船到了临淮关。临淮关也通火车,假如不是在春节期间,而是在别的时候,她们也许会在临淮关下船去搭车,临淮关每日有一次快车,还有几次慢车。可是,在节日的高峰时间里,甚至有一些在这附近的人,也到蚌埠去乘车。船在临淮关慢慢靠岸了,岸边有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冻得通红的手握着棒槌,彭彭彭地捶着衣服。船下了锚,缆绳远远地抛了过去,被一个男人接住,绕在铁桩上。船一点一点接近了码头,铁链一开,人地上了跳板,从等候上船的队伍前过去了。米尼和她的同学们趴在船舷,看着人们下船,然後上船。太一陽一晒得她们暖烘烘的,生了冻疮的手背发出刺痒。她们互相用发夹掏着耳朵,一陽一光照进耳朵,将茸毛照得金黄黄的。这时候,无论是米尼,还是她的同学们,都没有注意到上船的是一些什么人,船就离了码头。在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里,水鸟又拥上了船尾,浩荡地追逐着船在河里航行。後来,在米尼的回顾中,这一个场面变得非常壮观,而且带了一点险恶的意味。她记得,如同鹞鹰那样的一江一 鸥张开翅膀,遮暗了天日。
太一陽一晒得她们昏昏欲睡,有人提议到舱底去睡觉。她们就一起离开了船舷,从耀眼的太一陽一里走下昏暗的底舱。她们眼前一片漆黑,窜着金星,她们手拉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跌倒似的坐下,打起了瞌睡。米尼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用上海话谈天,还谈得很热闹,她想:是哪个公社的知青啊?便堕入了梦乡。梦里有人轻轻地踢她的脚,请她把脚挪一挪,好让他拿一样东西。她挪开了脚,感觉到那人在她脚下摸索了很久,最後摸索出了一张梅花七。那人朝她举着梅花七笑了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结实的牙齿。她在梦中想道:原来他们在打牌。然後就醒了。
米尼睁开眼睛,看见她的同学们都醒着,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前面。越过两排长椅,对面的舷窗下,有一夥男生在打扑克。她定睛看了一会,发现那供人们打牌的桌子其实是一个人的背,每当一盘牌局结束,推出了新的输家,那“桌子”就一跃而起,输家则乖乖地蹲下,弓起了背。这时的输家有一张白皙削瘦的脸,他在弯腰之前用手理了理头发,很斯文的样子。这时米尼听见耳边有吃吃的笑声,转脸一看,才见她的同学们都强忍着笑,一交一 头接耳道:这个白面孔最有劲了。她赶紧问:这个白面孔怎么了?她们匆匆说一句:你自己看嘛!就又接着看下去,好像怕错过了什么好戏。
男生们早已注意到了女生,不免虚张声势,个个都想出语惊人,反倒弄巧成拙,显得粗一鲁而油滑。女生们却还一个劲儿地偷笑,笑时就把脸扭在一边,表示毫不注意的样子。男生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间,忽然,平地而起一片浑厚的歌声,是一首颂歌,他们庄严地重复着其中的一句:“你在我们的心坎里,我们的心坎里。”女生们低头骂着“流一氓 流一氓 ”。有几声传进了他们耳里,他们就说:我们不是流一氓 ,是牛虻。“牛虻”是这个年代里流传很广的一本书。女生们用胳膊肘互相一捅一着,小声告诫道:不要睬他们。然後又说:那个白面孔最坏了。
闹了一阵,男生们偃旗息鼓,女生们便也笑得好些了,双方都静了静,那白面孔就开始讲故事。他讲的是一个恐怖的复仇的故事,风雨一交一 加的夜晚里,一双乾枯手在琴键上奏出激越的旋律,说到此处,一个女生尖一叫一声扑进另一个女生怀里,将彼此双方都吓了一跳。这一回,连米尼都笑了。男一女双方造作的僵局就此打破,他们两夥合一夥,开始了种种游戏:打扑克,讲故事,说笑话。在那个时候,说笑话是男生和女生都特别热衷的一项娱乐,会说笑话,则是一种令人慕的才能。当男生们推出白面孔来说笑话的时候,女生们便推出了米尼。
他们两人打趣的本领是那样高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暗中却又互相配合,使得欢乐的气氛一一浪一高过一一浪一。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上海人所说的那种“冷面滑稽”。表面不动声色,甚至十分的严肃认真和恳切,骨子里却调侃了一切。这其实包一皮含了对世事冷静的体察,需要相当深刻的世故,仅靠聪明还不够,甚至於需要一点儿智慧。这些他俩都具备了,他们联合起来,将目下的世事和他们自己的人生,抨击得体无完肤,而他们使用的又是那样简洁而轻松的态度和措辞。他们的同学们只知道笑,其间的深意只有他们两人明白。无形中,他俩结成了一个同盟,有时候,还会意地互相使着眼色。他们有些惊异地想到:仅仅是一小时之前,他们还不认识,彼此都是陌生人呢!而现在,他们又是多么了解啊!他们渐渐有些将观众忘了,只顾着自己说话。而其他的男生和女生,也已在那欢乐的气氛里各自稔熟起来,谈话开始分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这是白面孔的话。米尼现在知道了,白面孔叫阿康,阿康和他的同学们全是上海一所中等机械专科学校的毕业生,这一届学生全分在了外地,阿康他们是在临淮关的农机厂里工作。米尼问他:“阿康,你们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阿康说:“我们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么好玩的!”米尼笑道。阿康说:“蚌埠是很好玩的。”後来的十几年里,前後加起来足有几十次,米尼这样问阿康:阿康,你们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阿康也同样地回答了有前後几十次。每一次问答都是同样的句子,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虽然场景不尽相同,心情也不尽相同。有时候,米尼觉得阿康不从临淮关上车是一桩幸事;有时候,米尼觉得阿康不从临淮关上车是一桩不幸的事。觉得幸和觉得不幸的时候是一样多的。
米尼又问:“阿康,你们到蚌埠打算做什么呢?”阿康说:“当然我们先是要吃一顿,吃过以後看电一影 ,明天上午去公园划划船。”“那么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阿康从米尼的话里,听出她想与他们合夥的意思,他先说:“我们在火车站睡一夜 。”然後又加了一句:“住旅馆也可以,不过是五毛钱的事情。”米尼也从阿康的话里,听出他鼓励她参加的意思,就不再说什么。这样说着话,船就到了蚌埠。
到蚌埠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太一陽一照耀在西方的天空,工厂的烟囱慢慢地吐出黑色的烟雾。男生们帮助女生们提着东西,只有米尼,依然一前一後地背着她的旅行袋,甚至手里还提着一个阿康的网线袋,就这样走过跳板,上了岸。他们中间,没有谁提出什么建议,自然就走在了一起,向火车站走去。後来,阿康提议叫一辆三轮车,拉着他们的行李,大家就可以省力了。这只需要有一个人押车。大家就说:当然是阿康你押车了,这不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吗?然後,就叫来了三轮车,堆上行李,阿康坐了上去,像检阅似的微笑着挥手致意,走到大家前头去了。女生们说:这个白面孔阿康实在有劲。男生们忽然沈默了一下。这沈默的片刻是米尼过後很久才注意到的。
阿康坐在三轮车上,走远了,有时在路口遇到红灯,就停着,待他们刚走近,绿灯却亮了。这时,阿康就回过头,微笑着向大家点头。当他又一次远去的时候,米尼忽然有些怨恨似的想:他应当下来同大家一起走的,她觉得他这样做是扫兴的。後来,他们在火车站汇合了。正当阿康下了车,付了钱,去往车上搬第一件行李的时候,他们也赶到了,便七手八脚地去搬行李,阿康顿时被挤了出来,脸上流露出遗憾的表情。最终,连他自己的行李也是被别人搬下来的。这时候,米尼忽然对她的同学们说:我们明天走吧,同他们在蚌埠玩一天。开始,大家不说话,都有些愕然。米尼又说:早一天,晚一天,总归要回上海,不如在蚌埠玩一天。同学们不由地想到,虽然在蚌埠换车换船地来回了多次,可是却从来没有想到在这里玩一玩。蚌埠究竟有什么玩头?既不是杭州,也不是苏州,它会有玩头吗?先有一个同学很冲动地说:好啊!接着却又有一个同学说:不好。先说“好啊”的那一个便缩了回去。同学们说:还是回上海吧,早就盼望着回上海的这一天,为什么又要推迟一天呢?米尼却说:那我一个人留下来。大家便说:米尼,你是吃错药了吗?他们男生晚上可以睡火车站,你怎么办呢?米尼说:跟了这么多男生,我才不怕呢!她忽然兴奋起来,她想,她和这些女生在一起过日子,早已过腻了。女生们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什么毛线啊、衣服啊的琐碎事情,哪有和男生们在一起有意思啊!女生们很怀疑地看着她,再一次地劝说:米尼,我们和他们才刚刚认识,互相都很不了解的呀。米尼已经下定决心,谁也动摇不了。同学们心想:米尼今天真的吃错药了,变得多么两样,她向来是最冷静和最谨慎的啊!米尼和她的同学们在车站售票处分了手,因为她们再不愿意和男生们一起活动了。米尼的决定激起了她们的反感,这反感一直蔓延到男生们的身上,她们忽然以一种严厉审慎的态度看待他们,使他们很茫然。而米尼却浑然不觉,这更使她们生气了。直到她们分手的那一刻,她们才稍稍缓和了态度,对米尼说:要不要给你家打一个传呼电话,说你过一天回家。米尼说:不要了,他们本来也不晓得我哪一天到家。趁着时机,她又向一位同学借了五块钱,说好到了上海就还。然後,她们互相道了再见。同学们看见米尼背了两个旅行袋,站在一群陌生的男生里面,那样矮小和邋遢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可怜她,并且为她感到忧心忡忡,不由共同地说道:米尼,你要当心。此时此刻,米尼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她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突然的分手,使她心里生起一种不安。她笑着说:不要紧的,一到上海我就找你们玩。她们说着“再见,再见”地慢慢分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终於,彼此走得看不见了。暮色降临了,黄昏的天光照耀着石块嵌拼的街道,又逐渐暗淡下去。男生们说着他们自己的事情,使米尼意识到自己是局外人。她有些孤单地走在他们旁边,有一霎那,她甚至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可是她紧接着鼓励自己,她应当积极起来,掌握主动。她渐渐镇定下来,跟随他们走进一个饭馆,在角落里占了一张方桌。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吃男生白食的女生,她率先建议道:我们每人出一块钱合起来付帐,多退少补吧。男生们则说:不要你插队的妹妹出钱,阿哥我们请你。听了这话,她知道他们还是欢迎她的,心中不由十分欣喜,思路也开阔起来,渐渐参加了他们的谈话。她耐心地听着他们说他们的事,又将她知道的事告诉他们。她描述某件事情生动与诙谐的口吻,叫他们很喜欢。他们觉得这个女生,虽然不漂亮,可却很有劲。她有一种制造气氛的本能,使得人人都很高兴。阿康由於和他们太过稔熟,不那么新奇,削弱了魅力,便被冷落了。而米尼见自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又因没有别的稔熟的女生在场,起到监督的作用,便更加自一由 开放,无拘无束,发挥得越来越好。他们吃过了饭,又去看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男生们抽烟,米尼吃瓜子,哔哔剥剥的,心里觉得异常快乐,却又隐隐地有一点不足,有什么不足的呢?电一影 院里洋溢了一股挟带着葱蒜味的烟味,水泥地湿一漉一漉的,沾着瓜子皮。阿康坐在另一边,与她隔了一条走廊。由於喝了酒,白皙的脸庞变红了,龙虾似的。他默默地一抽一着一支香烟,後来,电一影 开场了。
晚上,他们在车站附近一家“人民浴一室”过宿,男生们住男浴一室,米尼住女浴一室。她睡在躺椅上,听里面淋浴的龙头,滴滴嗒嗒漏了一夜 的水。浴一室里通夜开着灯,夜半还有人住进来,又有人起来出去。米尼迷迷糊糊的,梦境和现实一交一 织在一起。她一会儿以为是到了家,一会儿又到了火车站,天漆漆黑的,车灯雪亮地驶进了站,汽笛长鸣。一列火车过去,房子微微震颤起来,铁轨当当地响。有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发了寒热,昏沈沈的,嗓子里乾得冒火。她头顶嗒嗒的滴水声,使她急得没办法。多年以後,她还会来到这家“人民浴一室”,那时候,她简直认不出这个破烂不堪的浴一室了。那是一个冬天,她穿着一件一九八七年的上海很流行的裘皮大衣,长过膝的。她站在一片泥泞脏的湿地上,因为是一个化雪的午後。人们洗完了澡,红着脸膛蹑着手脚,踩着水洼里几块砖头走出门来。朽烂的墙脚下,堆了煤炭,风一吹过,就扬起黑色的尘屑。只有当一列火车经过,路面被微微震颤的时候,她才依稀辨认出了一点这一个夜晚的遗迹。这一个夜晚很漫长,灯光彻夜照耀,屋顶下飘浮着永不消散的水汽。忽然一阵铃声,有粗一壮的女人一裸一着小腿进来,叫着:起来了,起来了!米尼一揉一揉一眼睛,坐起来,女人冲了她说:起来,起来,澡堂要营业了。她赶紧穿衣下床 ,匆匆梳洗完毕,拿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澡堂。一陽一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男生们早已聚集在门口,问她怎么睡得这样晚,澡堂里的觉有什么好睡的,不如回上海去睡了。她一揉一着酸涩的眼睛,有些笨嘴笨舌的,她想:这是几点锺了?懵懵懂懂地跟随了他们去吃早饭。他们走在蚌埠的大街上,两边的商店还没开门,他们辛酸地笑道:他们现在变成乡下人啦!阿康便鼓舞道:这叫作英雄落难啊!大约昨天睡好了,阿康精神很饱满,脸色更白皙了。米尼也渐渐地清醒过来,只是呵欠不断。大家越笑,她的呵欠越厉害,阿康就说:她是装的,她装得多么像啊!她扼制不住呵欠,又要笑,结果弄得满眼是泪,乾脆趁势就哭了起来。阿康小声说:她哭得多么像啊!大家越发笑得高兴。她一边哭,一边快活地想:我这是怎么了,多么异样啊!她哭着,一边用脚去踢阿康,正好踢在他小腿骨上,阿康不由叫唤一起来:“不痛!不痛!”米尼便抹去了眼泪,笑道:他装痛装得多么像啊!大家笑着嚷道:输给她,输给她!他们想:这个女生是多么有趣啊!哭过之後竟没有呵欠了,米尼的眼睛变得十分清彻,她抬头看看天,碧蓝碧蓝的,心想这一天多么好啊!
这一天。他们去了公园,又去了淮河大堤,逛大街,下馆子。吃饭的时候,大家不要米尼付钱,米尼也不硬争,饭後却买来苹果分给大家吃。一天一夜 之间,她已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了。这一天里,她和阿康经常逗嘴,当他们逗嘴的时候,人们就很起劲地观战。他们言辞的机敏和幽默,使得他们又感慨又慕,不由说:阿康这回是棋逢对手了。阿康听了没什么,米尼却一怔,失去了一个战机,终於败给了阿康。以後的时间里,她就变得有些沈寂,还有些走神。她有些躲避他似的,总是走在他远远的地方。阿康其实早已看出一些儿端倪,心里一明如水。而他并不起劲,因他觉得这个女生很平常,趋於中下,可是她是多么的聪敏。他承认与她说话很有劲,她甚至有激发想像力的作用。所以他也并不十分反对与她配合,扮演一个那样的角色。他便也沈寂下来。他们两人的沈寂,使大家有些扫兴,慢慢地就转移了注意,去说一些别的事情,这就到了上车的时间。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认识一个铁路员工,带他们提前进了站台。月亮升起了,站台上有不多的几个人,跺着脚取暖,等候火车,脚跺在坚一硬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声。候车室里传来广播,报道他们这一次列车进站了。他们紧张起来,将行李背在肩上,往前走了一段,然後又转身朝後走了一段。只听天桥上铁门匡一开,上车的人们如千军万马,轰然而下,的脚步声顿时充满在空阔的站台。站台变得十分拥护。他们被人推推搡搡的,转眼间便挤散了,互相高声招呼着。这时候,一道雪亮的灯光划开了天幕,人们震惊地回过头去,安静了片刻,然後加倍地一騷一乱起来。火车一声长啸,裂帛一般,风驰电掣而来。人群好象一騷一乱的虫蚁,徒劳无益地在巨大的车身旁边奔忙。矮小的米尼几乎被人撞倒,肩上的旅行袋压得她直不起腰。她几次接近了车门,又被汹涌的人群推後。“我上不了车了!”她绝望地想到,她看见他们中间已经有几个人上了车。列车员攀在车门上,将吊在车门的人推下去,要关车门了。有个女孩大声地哭了起来,在这狂野的人群中,听起来就好像婴儿的哭声。就在这时候,米尼无比欣喜地看见,与她相隔了两重人墙的前边,阿康就像一个落水的人在挣扎。他的两只手在空中划动着,像要抓住什么可攀依的东西。米尼忽然不想上车了,她想:等下一次吧,蚌埠的车次是很多的。阿康又越过了一道人墙,接近车门了,他几乎就要够到车门的把手,米尼不由大叫了一声:阿康!阿康一怔。就这一怔,便被人从车门前挤开了,那人推开列车员阻碍的手臂,最後一个上了车,车门关了,铃声响了。
男生们终於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里聚集了起来,他们发现米尼和阿康没有上车。他们面面相觑,停了一会,有人说:两个最聪敏的人怎么没有上车?这句无心的话好像提醒了什么,他们发现事情有些奥妙,不由回想起这一天一夜 之间,那两人的言行举止,渐渐就有些恍悟。他们开始为这女生担心,他们想,她才十七岁的年纪吧,要比他们小得多。怪我们,有人说道,别人都没有作声。他们想,我们这么多男生,却没有保护好一个女生。火车轰隆隆地朝前开着,在黑夜里行驶。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中间的两个,有一次聚在一起,谈论着以前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一个黑夜,他们说:也不知这女生後来怎么了。
阿康几乎是从人群中跌落下来,他恼怒地站稳身一子,看见米尼站在他面前,很平静地微笑着。他想就是她的一声喊,使他走了神;再一想,火车都开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便也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半斤八两啊!”这话叫米尼觉得很中听,就说:“还是你有水平,你已经到达了车门口,我却还没进入阵地呢!”他说:“五十步和一百步罢了。”两人就走到天桥下边,将旅行包一皮当板凳坐着,等待下一次从乌鲁木齐开来的快车。有一个也没挤上车的人过来向他借火,两个男人在寒冷的夜晚里对火的情景令她有些感动。她双手抱着膝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道:好了,现在,只有我和阿康了。
米尼 -
【内容简介】
小白,妹头,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顺其自然地结为夫妇。他们一个成了小有名气的文论家,一个变为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他们的分手,表面上因为妹头的婚外恋,实际上仍然是理想世界和世俗生活的冲突。当妹头准备移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时,这个平凡的爱情故事突然走出了真实,因为它失去了上海。这正是王安忆试图描述的中心。王安忆最擅长的,就是对极细小琐碎的生活细节的津津乐道中展现时代变迁中的人和城市。
【书摘&试读】 第01节节选
傍晚时,他在马路上看一个女孩吵架。
一辆出租从马路中间斜穿过来,在人行道边陡然停下,车门哗地打开,走出那个女孩子。她绕过车头,跨到那边车门,又哗一下拉开,冲着里面说:出来,你出来!那司机不得已的出来,说:出来就出来!虽然是行人稀少的时分,可还是围上了一些人,他就在其中。人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子的气势又如此凌厉。女孩子穿一条浅颜色的牛仔裤,足下登一双鹿皮矮靴,垂肩的直发微有些枯黄,但依然柔软,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她叫出了司机,便跨到马路中间的快车道上拦车,专拣那种桑塔纳型的出租车,一边说:打赌,我和你打赌,赌一百块钱!那司机说:赌就赌。有几辆出租车绕过她开走了,而有一辆则迟疑地停下了。女孩子打开那车的门,身一体向里一探,大声叫道:你过来!这才是打暖气了,打暖气是什么样的?是这样的!和她打赌的司机缩在后面,就是不过去,嘴里硬着:那是新车,我是旧车。女孩有他这句话就把车一关,这司机到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地又把车开走了。女孩回过头,说:你旧车?你不是说你是桑塔纳2000型?你明明不打暖气,骗子,一百块钱拿来!那司机听了这话,就好像抓到理了,向着围观的人说:我怎么会说是桑塔纳2000型?桑塔纳2000型是这样的吗?女孩并不饶他:你自己说,暖气也打不出来,还要做生意,你随便叫谁来看,有没有暖气!她的声音又高又急,可一个字也不含糊,清楚而犀利地吐出。她像只小鹿一样,绕着那辆出租一逼一问那司机,司机几次忍无可忍,奋起反击,又被她一逼一了回来。
他从头至尾观看了这场吵架,直至那司机不收她车钱,让她下车,她又另打了一辆出租,开走,结束。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妹头。妹头就是这样的人。
妹头是她的小名,完整的叫法是阿妹头,简称为妹头。在上海话里,"妹"是发"怀来"的音,十三韵里的第六韵,第一声,有些像羊叫:咩——,"头"则是浊音,很短促的一收,又和上海话里的"豆"同音,叫起来,就有一种乡俚的娇憨,是那种摔摔打打的宝贝。人呢?是生在闹市里的人口密集的弄堂里,这种女孩子,从小到大,都有着一个特别亲密的女友的圈子,那种类似工厂里的小姐妹的圈子,彼此都是称呼小名的,所以她的小名要比大名叫得更响亮。她的大名,叫做朱秀芝,像这一类闺秀气十足且乡气未脱的名字,都是出自妹头那样的父母。父亲从常州乡下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最后学成一个绸布店职员,妻子是同乡人介绍的,不过是苏州木读镇上的人,在上海的纱厂做细砂工,后来身一体不好病退了,在家做家庭妇女。老实,勤勉,本分,再加一点过日子的精明。
他们住在淮海路上一条弄堂里,这条弄堂要说也是正宗的洋房,红砖的墙面,高高的台阶,石砌的圆拱门,宽大的木楼梯,荸荠色扶手的栏杆雕着花,天花板四周也雕着花,窗是双层的,有一层是木百叶窗。要是一家一户住,那定是大户人家,都可住的洋行的买办,可事实上,住的却是小家小户。像妹头这样的人家,就算是上等的阶层了。他们住底层朝南的大房间,是一幢房子里最好的房间。要是一户人家住,这一间大约就是客厅,而后面的,朝北的,略小些的,由另一户人家住的一间,则是内客厅,一抽一雪茄,打牌,或者女眷们聚集的场所。现在这两个厅已经分隔,封死。在那面墙画境线的位置以下,墙面突然收进了半匹砖的样子,这就是后来砌上的。在这并列的两间厅外面,是楼梯,楼梯的另一侧,则应当是书房,更要小一些,略呈狭长的,也是并列的两间,还是住了两户人家。再推后,便是厨房,楼梯底下有个三角间,本是堆杂物的,如今做了谁家的卧房,可安一张床 和一张桌,顶里面的地方,却不够抬头的,只能伸脚。在厨房和三角间当中,由于房子的深度,到了这里,光线已相当暗了,在这暗中,几乎看不见的,有一扇小门。这扇门的尺寸,厚薄,和所用的木料,都与这座房子的体积,结构,气派甚不相称,它不仅是窄小,还低矮,并且单薄,也没有锁和插销的装置,一推,便开了。不由眼前一亮,北面的均匀平铺的光亮涌了进来。紧接着,洁净的边缘清晰的鹅一卵一石地面也扑进眼睑。这里是后弄。这条后弄很意外地,人迹罕至,与前弄里的嘈杂喧嚣形成对比,它相当寂静。
妹头家住的这间大间,南边,临弄堂,还有个内一陽一台。妹头家在这个内一陽一台里做了个大大的文章。他们在内一陽一台的一侧,隔了一间,做成一个小卫生,里面有一个一抽一水马桶,还有一个洗脸池。底层只有一个小卫生间,是套在内客厅里,也就是与妹头家一墙之隔的,后面那家的房间里。因此,像对面的两户人家,因为隔不出地方装卫生,不得不用马桶。二楼和三楼,因是作卧房设计的,有大卫生间,但又是套在某个房间里的,其余人家,也要用马桶。住在洋房里,却用马桶,虽然不相称,可也不奇怪。这城市,尤其是这闹市,就是有许多不相称。弄堂里有一首童谣,便是唱的这个: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必要用沪语来唱,"领带"的"带"和"皮鞋"的"鞋",是发第一韵,"发花"韵,就响亮。节奏上呢?"赤膊"两个字后面带有副点,和接下去的"戴领带"
的"戴",组成切分,下一句也是,唱起来就十分昂扬。像妹头家这样有自家独用的卫生,在这弄堂里,又好算上层了。自家搭的小卫生,仅占去内一陽一台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很宽松地安了一张大床 ,床 头放一个被柜,床 脚一架缝纫机,还有地方走路。妹头的一奶一奶一,就带着妹头的哥哥和弟弟睡这张床 。妹头则是同她妈妈合睡的,睡在大房间里。
大房间是一个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长和宽比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一面凹进去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尺半宽的单人床 ,之间隔一张床 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心。
家具一色一抽一木,西洋款式。一抽一木的颜色比较暗,光线又是充足的,于是,房间里就有了一层暗光,显出一种古典的厚重的气质。床 上蒙的床 罩是垂了流苏的麻织的质地,桌布,沙发套,房间通向内一陽一台的落地门窗的帘子,都是麻织,扣纱,流苏垂地。这又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层华丽。而那两张床 ,也并没有一点因为涉及私人生活而生出押昵气,相反,它们使得整个房间有了居家的气氛,因而变得一温一 馨和实惠。并且它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房间的俗丽格调,它们毕竟是堆砌过度了,几乎散发出一些奢一靡一的味道。但它们因于是那样的满满当当,实实足足,倒正好反映出它们实是出自一颗纯朴的心,它本着勤劳的原则,照着中产阶级的摹本,描画了自己的生活。
妹头和她的母亲睡在靠大橱的那张床 ,另一张床 是父亲的。比较她的睡在内一陽一台,一奶一奶床 上的哥哥弟弟,就可看出她在家中受一宠一 的地位。她脚上穿的是皮鞋,哥哥和弟弟穿的则是出自一奶一奶一手的,家做的布鞋。到了星期天,妹头穿上妈妈用各种零头料子替她做的新衣服,妈妈再用一把火钳,将妹头的额发和辫梢卷得蓬松和弯曲。把妹头收拾停当了,妈妈再接着收拾自己。这时候,妹头就在弄堂里,领受着小伙伴们的艳羡和欣赏,共同讨论衣服的颜色,式样,还有发梢的卷曲程度。妹头虽然受一宠一 ,可是并不受放纵,所以,她倒一点不骄矜,同人很合得来。她很欢迎这样的讨论,因为成了中心,比往常还更谦逊一些。等她的父母终于打扮停当,姗姗地走出,搀起她的手,将她从小伙伴堆里领出,这时候,由不得她的,便也矜持起来。这一家三口啊!你能说他们就不是从隔壁的公寓里走出来的?男的,穿着浅色的西装,双色镶拼接缝的皮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女的,白色真丝的长袖衬衫,束在西装裙里,臂弯上挽了一件西装外套,玻璃丝一袜 ,高跟鞋,头发是化学电烫的短发,但做得很自然,只在前额上,波一浪一略大一些,但很快便顺下来,变成小小的一卷,从耳后弯到腮边。小姑娘,则是像天使似的。在邻人们的啧叹声中,他们走出了弄堂。
这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最好是,大人永远不要老,孩子永远不要长大。做不到永远,那也慢一些,让人们充分地享受够了,再说。妹头睡在大房间里,妈妈的床 上,枕头是宽大松一软的,木棉芯子,荷叶边绣花的枕套。被子是鸭绒被,缎子包一皮的胆,再套一个棉布的贴花的被套,中间镂空一个棱形的方块,露出内胆的缎面。由于十分的舒适和得意,妹头忍不住要动来动去,滚来滚去,这就要遭来妈妈的责打,怪她要把被子蹬破。要知道,这是鸭绒,绒头很细,有针尖大的缝,绒头就要钻出来。妈妈给妹头看内胆的接缝,都镶着双边的滚条,一条墨绿压着一条铁锈红。针脚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是比哥哥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一起来,也要挨打;和弟弟吵嘴,一奶一奶一生了气,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橱里拖了件毛线衣去给楼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挨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 了做女人的规矩,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一性一质的戒勺,而是这样弄堂里的中等人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面的经验和成规。既是开放,又是守旧的一点原则。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她真的长成了一个聪明,能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妹头 -
【内容简介】
全书以极细腻和平缓的基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秧宝宝的乡下小女孩,因父母外出经商,不得已离开乡下的老屋子,来到城镇。这个与村庄风貌迥异的城镇从此就成了小姑娘的生活天地了。小姑娘在一年内跑遍了华舍镇的角角落落,看到和经历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包括在她寄宿的顾老师家)。秧宝宝就在这新的环境中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她和她的几个小同学蒋芽儿、张柔桑的友谊也经历了更新和发展。然而,一个更加开阔的天地在等待着秧宝宝呢――一年后,爸爸妈妈要带她走向更大的城市绍兴。 这是一个农村孩子融入城市的最初的不起眼的经历。因为不起眼,故容易被忽略、忘记。可经王安忆传神的文笔,秧宝宝的一年寄宿生活连最最平凡的地方也鲜活有味了。
【书摘&试读】 第01节节选
夏静颖生在出秧的季节,所以小名就叫做秧宝宝。九岁那年,她母亲决定跟她父亲一同去一温一 州做生意,把秧宝宝寄养在了镇上的朋友家里。这样,他们在沈娄的老屋就空出了,让隔壁的公公住进去看房子。
老房其实已经有点荒寂了,但在秧宝宝眼睛里,却是繁荣的。院子里垒着一个鸡窝,屋檐下钉着一具鸽笼,石头条登上,搁着晒菜籽的空竹匾。房间大床 里面的,有一面墙那么高和宽的橱,是爷爷和一奶一奶一从上海带来的,上面嵌有无数个大小一抽一屉,要是有兴趣一个个拉开来看,就可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儿。隔着穿廊的另一间屋,原来是爷爷一奶一奶一的房间,现在爷爷不在了,一奶一奶一去绍兴的一娘一娘一家住了,所以就专门用来放东西。爸爸妈妈的旧自行车,旧缝纫机,旧的采菱用的长园形大木贫,米桶,舂米的舂子,一架破纺车,还有一套柳桉木的家具坯子,没有上漆,摞起来,顶到梁下面了。然后从东西房一中间的穿廊走过去,就到了灶间。这里的光线比较暗,加上墙壁被柴火熏黑了,就显得更暗,但这却是老屋里头最兴旺的一处。黑黢黢的木梁上,七高八低悬了至少有十二只竹篮,底下一眼大柴片社,熏黄的灶身上隐约可见粉一红粉绿的莲花。灶上嵌着生了黄锈的大铁锅,直径快有一米的木锅盖戗在一边。灶旁边是液化气钢瓶和液化气灶的铁架。再旁边是一口大菜橱,装着纱窗纱门,也熏得变了颜色,里面放着碗,盘,勺,筷,油盐酱醋,锅是挂在墙上的,大大小小,有两排。从厨房的门口过去,就是后院了。
后院里,一地的南瓜藤,丝瓜藤,葫芦藤。架子散了,藤蔓就在地面上错乱地爬着。南瓜叶子里,伸出几株月季花,到了季节,自顾自地一期期开花。在厨房的后窗下,用水泥砌了一方小池塘,专接雨水,在落叶底下,水还是很清的。旁边呢,还有一眼井。这是家里的“冰箱”,夏天里,有怕馊的剩饭菜,就盛一只碗,碗装在桶里,放下井去,用绳子吊着。还有西瓜,汽水,也都吊着,冰在井水里。在院子底的角落里,有一棵香椿树,树冠很大,罩了一片一陰一地儿。树底下,埋着爷爷的骨灰,还有上海的曾祖父,曾祖母,又有一个早逝的姑婆,他们的遗骨和骨灰也都埋在这里。所以,在一片的南瓜藤蔓,便微微起伏着。照理说,这后院是有些一陰一气重,但因为他们都是亲人,院子又不大,花木藤叶挤挤挨挨的,倒很热闹。秧宝宝在南瓜藤叶里翻,有时候就会翻出一个金黄色的小南瓜纽,是自己落籽长的。她把小南瓜纽很珍贵地放在屋檐下的空鸽笼里,然后就忘掉了。
在老屋的前后,村民们都盖了二层或者三屋的新楼,水泥梁,水泥板。在水泥的房檐底下,竟也筑了燕子窝。并且,还是旧年的燕子。并且,谁家的燕子还是谁家的燕子,一点不曾出过错。这都是几十代的燕子了。傍晚,老燕子领了小燕子学飞,漫漫的一片,从老屋的顶上过去。村民们都说,夏介民一家是要走的。夏介民是秧宝宝的父亲,他做轻纺生产。开始在柯桥轻纺城替一人看摊位,后来有了本钱,就自己做了。沈娄有不少壮年人出去做工业和做生产,做大了,就不回来了。人们常常问秧宝宝:秧宝,什么时候走啊?秧宝宝就站住脚,斜着眼,不怀好意地笑着:下半天走。走哪里去?人们再问。走太平洋去!秧宝宝收起笑容,给个白眼,走开了。
这地方的女孩子,多是略有些两头尖的鹅蛋脸,小小的。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俏一些的呢,就有些吊梢,鼻梁紧一窄一些,嘴再尖一些。秧宝宝还没长开,看不出来俏还是丑。而且,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皮色很黄,五官就像生气似的蹙着。神情确实也有些忧郁。但秧宝宝还是有她特别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厚又密,和她这个年纪很不相符地,黑亮着。因为怕热,妈妈就将它们高高地拢在头顶,盘个髻,系一圈尼龙丝带。因为头发扎得紧,将她的眼睛吊了起来,真有些吊梢了。看起来,就像个古代的小姐。人们看见了,都会说:这孩子的头发实在好。但也有那么几个老婆婆什么的,却说:这小孩头发这么多,心思不晓得有多少。
将秧宝宝送到镇上朋友家的一日,妈妈舀了后院池塘里的天落水,烧热了,替她洗了头发,自己也洗了。秧宝宝的头发原来是随她妈妈,她妈妈就是这样一头厚发,放下来,满满一脸盆。母女俩洗好头发,就坐在前院里的石条登上晾头发,看隔壁公公蹲在院子地上,拣菜籽,一边和他说话。公公是个耳背的人,问三句,回答一句,还是答错的。妈妈问:准备下什么菜籽?公公不响。妈妈又问:时间对不对了?公公不响。妈妈再问:院子里原先的南瓜,葫芦,还能不能活?公公说:阿仁家昨晚捉住一只黄鼠狼。秧宝宝说:公公养不养鸡?鸭呢,养不养?还有,白狗养一只不是好看家吗,养不养?“白狗”就是鹅。公公也是不响,最后才说一声:今早来不及去周家桥吃茶了。他们两下里就这么自顾自说着,一点对不上茬。可是,公公在竹匾里拣着,拣着,忽然间嘟了一句:房子要是无人住,立时三刻塌。这好像和她们的问题有关系了,都是对这老屋的关心。
妈妈将手伸进秧宝宝的头发里试了试,凉一陰一陰一的,还要再晾会儿。公公拣完菜籽,将竹匾拖到太一陽一地儿里,转身进到房间,抱出他刚搬来的衣物,走到她们跟前,示意她们让开,将衣物摊在石条登上,吹吹风。这母女俩,一人披一头黑发,站在院子边上,看公公忙碌,安顿他的新家。
公公的儿子,一个在绍兴,一个在杭州,又有一个,过继给别人了,在上海。前两个,来接过公公,公公都不肯去。后一个,则提议一起出钱帮公公翻房子。公公的房子实在太小太破了,眼看着趴到地面上。公公也不肯,说他是要死的人,要造就造一陰一穴一。现在,秧宝宝家请他来看房子,倒很好。公公不必离开沈娄,又有房子祝他的那间屋,入夏后头一场雨,就下成了一张筛子。
时候不早了,公公到灶间里忙中饭去了。公公早年在一间中学里,给先生们烧过饭,厨上的事会一点,就比较讲究吃了。不一时,灶间里钻出一股草木烟,很汹涌的,呛和母女俩在院子里乱跑。公公是在烧那口大灶了。烟囱也不晓得通不通呢!柴草也是湿的。妈妈拉着秧宝宝跑出院子,站在院墙外边的的水杉树底下,给秧宝宝梳头。水杉也是秧宝宝家的,围了院墙一周,太一陽一渐高,投下一一团一 一团一 的影。前边的空地上,一只白狗很骄傲地踱着步子,秧宝宝喊它:鹅一娘一,鹅一娘一!它眼也不斜一下,往娄那边走去了。从两排楼房一中间的土路望过去,看得见前面河上头,白花花的一片亮,是河里边的塑料泡沫块,在太一陽一下反射光线。人们买来彩电,音响,冰箱,还有各种各样新式的灶具,用品,拆开纸板箱,将东西搬进新房,纸板箱或者装东西,或者叠起来卖钱。那些撑箱的塑料泡沫块,就没用了,丢在河边,叫水带走,一直带到娄底,堆积起来。
上种红菱下种藕 -
【内容简介】
这部王安忆最新出炉的力作,讲述的是当今时代背景中一个原本过正常生活的普通人,因为一次意外事件而进入异样的境地。小说主人公韩燕来是上海郊区征地农户家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几经择业,最后选择了开出租车。圣诞夜遭遇劫车是韩燕来的人生转折点:渐渐被劫车人大王吸引,鬼使神差地与他交上朋友,并跌入黑道。看似荒诞的江湖故事,在王安忆缜密的演绎中环环相扣,枭雄不是英雄,善恶一步之遥,触目惊心。
【书摘&试读】 第01节节选
劫车人中的大王不同寻常,读过许多书,很会思想。毛豆对辖制他的大王的喽罗二王、三王不要命地反抗,反而使大王暗中喜欢起他来。车开到外地—家饭馆前,停了下来,他要回去,劫匪不让他回去;他的车在几天里被大王找到买主,得来的钱分成四份,大王给他一份后才放他回去。大王说这份钱是毛豆应该得到的。放他回去之前大王还叫二王、三王分别向他敬酒,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他照—照,说:“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生平安。”
韩燕来,也叫毛豆,一个上海北郊的男孩,在家中是老小,又是父母中年时生的,人称“一奶一末头”,家中人都娇宝他。他高中毕业后,断断续续地打过几份工。其间也与同学商量,合伙做生意,自己做老板。但这只是停留在商量阶段,刚出校门的人总是好高骛远。他多数时间是在家闲着。后来比他大八岁的姐姐替他在驾驶学校报了名,还为他付了学费。几个月后他考出驾照,开起了出租车。
毛豆的车行驶在市区夜晚流丽的街道。他有些目眩。他还在人生的嫩尖上。夜晚给城市罩上了,或者说是揭开了帷幕,有多少意外的剧情上演啊!夜晚的客人形形种种,但给他深刻印象的是午夜,凌晨,穿着黑裙,长发遮面,血红一唇的小雌动物。有一回,—个小女鬼被一个壮大男人携裹一着上了他的车,两人在后车座就没—刻安稳。他的车开不直了。在他们乡下人的观念里,像他这样的童一男子,都是贵人,干净得很。平时在家中,母亲姐姐的内一裤都是让开他的衣服,晾晒在—边的。现在,他却被来路不明的人欺侮了。后来,这种事见多了,他的反应就没有第一次强烈了,倒也不是见怪不怪,而是,似乎他已失了贞一操一,不那么在乎了。这城市的夜晚,就是如此地,一点一点地剥夺着人的廉耻。
圣诞夜,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毛豆的车在圣诞夜里穿行,生意好得很。在去外滩的路上,又有人扬招,上来三个男客人。车子漂亮地调头,轮下发出尖锐的摩一擦声,车上三个客人不由得摇动了一下一身一子,又赶紧一抓住顶上的把手,坐好了。这使毛豆觉得有点好笑,笑他们就像从来没坐过车。没过多久他就不觉得好笑了,他被迫从驾驶座上下来,其中一个客人驾起了他的车,平稳地起动,加速,开得比他还漂亮。他遇到打劫了。
劫车人中的大王不同寻常,读过许多书,很会思想。毛豆对辖制他的大王的喽罗二王、三王不要命地反抗,反而使大王暗中喜欢起他来。车开到外地—家饭馆前,停了下来,他要回去,劫匪不让他回去;他的车在几天里被大王找到买主,得来的钱分成四份,大王给他一份后才放他回去。大王说这份钱是毛豆应该得到的。放他回去之前大王还叫二王、三王分别向他敬酒,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三王将喝干的杯底朝他照—照,说:“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生平安。”
毛豆揣着钱一个人来到了常州火车站广场,在人流中有点懵懵懂懂。出租车变成了这一包一皮钱,他回去后如何向搭档解释,如何向公司解释,还有劫车人,他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想到回家,并没有使他高兴。他闲逛着,没有马上回去,直到第二天的晚上才去火车站的售票处。他仰头在车次表上寻找自己要乘的一班,忽然背上一紧,受到了某种感应,他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回过身。身后不远处立了三个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他的嗓子眼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王,二王,三王,他们准备沿铁路线旅行,这一站是往镇一江一 。半小时以后,毛豆同他们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车。
以上是毛豆过去的生活,小说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毛豆跟着劫车匪开始过上了一年的黑道生活。
大王是黑道里的思想家,曾经当过兵,不喜欢女人,滴酒不沾,喽罗们听大王演讲,是最为沉静的一刻;二王没有家,学过轻功,会爬墙,能够爬上几十层的高楼,在空调机上落脚,倒悬身一子进入气窗;三王也没有家,票贩子出身,能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毛豆也比较了他们的开车风格,大王身手不凡,沉着,流利;二王野,无所阻挡;三王的车风有些接近大王,有控制,灵,随机应变,但总归不如大王的手笔大。而毛豆尽管是开出租车的出身,但开车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他们劫车就像游戏,玩笑一样。搭上人家的车,与车主谈笑风生,然后途中下车小解,诱发车主也下车小解。然后乘其不备,“啪”地将车门一关,车一溜烟地开走。
毛豆想离开他们,但又鬼差神使地离不开他们。毛豆的家一陰一盛一陽一衰,父亲与哥哥都有退让的一性一格。毛豆从来没有领受过男一性一的权威,现在他从大王的眼光里感受到了。大王说,中国人有一句古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天经地义。什么人能成胜者?强者。天下山河,民生民心,理当归强者才是上策,难道还要归弱者不成?什么又是强?大王以为有两条:一为勇,一为谋。大王说话喜欢引经据典,有思想的威慑力,也有男人的从容不迫,还处处照顾他,这些都吸引着毛豆,也使失去生活目标的毛豆感到跟着大王有安全感。
大王经常给他们三人做训练思维的游戏。比如“叙事接龙”,由一个事端,一节一节往下走,看谁能走多远,又看谁能刹住尾。大王开了一个头,有点像侦探小说的开头。二王接了下去,然后是三王,然后是毛豆,再回到大王这里,第二轮开始。谁接得好不好,看大王的表情就知道。二王说,刑警到宾馆探头录下的影像搜索,搜索到几个模糊的画面,仔细辫认,忽然就觉得面熟。是谁?大王拨声问道。三王接着说,是本地高级领一导一人 与女主持人。大王靠回到椅子上,吁了一口气,几双眼睛都看着大王,显然大王是失望了。大王叹息道,错是没错,可毕竟不高;高官与电视人瓜葛,是典型的小报风格。
有一回大王独自一人去寻访战友,留下他们三人和车。他们三人去集镇的一家饭馆吃饭,吃罢饭出来,饭馆服务小姐见他们有车,就对他们有点意思了,要让他们捎她一程,到了她说的目的地也不肯下来,要跟他们在一起,最后她被赶下车。大王听了他们的汇报就说,这车留不得了,越早出手越好。车上最忌什么?女人,女人身上带血,兆血光之灾。
大王马上要走,叫他们在宾馆里等他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他要不回来,就到枣庄火车站等他,再等二十四小时,他不到,就往济南火车站。毛豆说,明天再走行吗?大王的眼光几乎是慈一爱一的,他对毛豆说,天下有—种草,叫含羞草,手指稍一触一摸,叶子立即合起来,我们都是含羞草。
遍地枭雄 -
【内容简介】
本书是著名作家王安忆最新的长篇。小说娓娓叙述了上海市井之间,一个叫郁晓秋的女子半生的人生历程。这个上海女子,原本可以像雯雯、妹头一样,在上海的屋檐下过着自己平淡却充盈,烦恼又热闹的生活,但是,她显然是个异数。她的母亲是个滑稽戏女演员,年轻的时候有点小名气,终究到老了,也只是个跑龙套的;她的父亲在她出生前的一年半就因贪污和玩弄女性进了班房。历经社会与情场失意的母亲对她只是冷漠和淡淡的恨,兄姐也因了她的出身而鄙视她憎恶她,同学和邻里更是对她侧目而视。她的身世,成为市井间无数人流言蜚语的话题;她的充满青春气息的美丽,在上海人的眼里,被毫无道理地认为是刺眼的不安分的象征。但是,正是这个上海弄堂里的异数少女,却出人意料地走出了一条艰难却纯净的人生道路,以泼辣而旺盛的生命力,从容面对多舛的生活和变幻无端的命运,顽强地灼灼其华。
【书摘&试读】 第1节__节选
关于她的出身,弄堂里人有许多传说。
她的母亲,一位滑稽戏演员——人们都这么以为,并不知道更早的说法是,文明戏演员——十三岁时,跟一个远房表哥在大世界文明戏班里唱帮腔,串串小孩子的角色。她长相是清丽的,疏眉淡眼,眼型很媚,细长的眼梢甩上去。倒也不是吊眼,而是人称的丹凤眼,笑起来先弯下去,再挑一起来。嘴唇薄,上唇边略有些翘。当时正逢周璇红出来,就叫过她一阵“小周璇”。因她的长相有点像周璇,又会唱,但不是像周璇那样的娇一嫩的“金嗓子”,而是沙喉咙,班子里人戏称她“水门汀喉咙”,与她细巧的长相并不符的,很是泼辣。难得的是,她会唱各地小调,会说各路方言。申曲,滩簧,滴笃戏,小热昏,评弹,淮扬大班,京剧里的老生;苏,锡,杭,甬,绍,豫,鲁,甚至于广东戏和广东话。沙沙的嗓音,高得上去,低得下来,初听吓一跳,再听听,却觉得收放有余,一点不吃力。而且口齿清楚,吐字伶俐,很得观众喜一爱一。十五岁时,听说有新办的戏剧学校招生,和班上几个小姊妹一起去考。那个年龄,总是到处留心机会,不甘心现状。如她这样,红都红过了,自觉得谙透粉墨生涯,就要闯一闯了。那时节,正流行女学生的风格,她剪了短发,发梢烫鬈了,向里弯。戴一副黑边眼镜,身上穿一件洋装连衣裙,苹果绿的绉纱,泡袖,镶蕾一丝 ,横搭袢的方口黑牛皮鞋,就像女学生演剧里的葡萄仙子。不过,手腕上挂了一个白色的珠包一皮,里边放手绢,粉盒,一支钢笔,一枚骨刻图章,还有一包一皮香烟。这一点角儿的派头并未使她变得老成,反而有种天真的滑稽。她生来小样,与那些十二三岁的考生坐在一处,并不显得年长。考官中有一位,穿了米色西装,脚上皮鞋锃亮,却很“冬烘”地手捧一只水烟袋,像捧鸦片烟槍的手势,呼噜噜一抽一得水响,沿了坐成排的孩子踱过来。踱到她身边时,一操一一口苏白问道:小姑娘叫啥个么事?她即用苏白回敬:小狗小猫也有个名字,如何叫“啥个么事”?那考官定住眼睛,看她一时,踱了过去。因戏剧学校实际是京剧学校,招募的是京剧人才,所以她并没进得去,不过,那个问她“啥个么事”的考官,就此认得了她。在难料的世事中,他们将再次碰头,那一回,他于她可真是有着救命恩人的意思了。
她叫过一阵子“小周璇”,又叫过一阵子“小白光”,还叫过一阵子“小田丽丽”。她学谁像谁,但究竟是跟着人后头,要仗着“小”,众人看着可一爱一。她形容幼稚,到十七八岁时还可权充小孩,但到底是有点勉强了。她也想改改路子,拜了新师傅,给自己定了个名字,叫笑明明。“笑”是“小”的谐音,又含有“滑稽”的意思,还冒了正传的名义,因是师傅名字里的一个字。她出了文明戏班子,去演独脚戏。那阵子正是独脚戏兴盛的时节,文明戏倒日渐式微了。她在独脚戏班里,还是串龙套,不过却没了“小”的优势,不如先前的风光。独脚戏是讲究个“噱”,她正青春骄人,内心多少是不愿拿自己做笑料,就放不下架子,“噱”不出来。虽然有了名字,却挂不出牌去,她当然要感到落寞的。好在年轻,有姿色,再有一些儿过去的名气,在世人眼睛里还是有风头的,就可平衡得失。有个老看客,从她出道以来就钟情她,就像等着她长大,再等着她失意,这时现身了。笑明明当然不会与他当真,倒也不是看他不上,而是不能这么轻易定终身。女演员的前途既是茫然的,又是可望的,总归是个未知,晓得前边有什么等着?但是,夜里散戏后,有个人叫了黄包一皮车等在后台门口,请去吃消夜,礼拜天里有人陪了去量裁做旗袍,替她付几笔账,一同去看电一影 ,吃冰淇淋,听她说说女主角的坏话,总归是有面子的事。所以,两人也好了一阵。茫茫人海,难得有人瞄准她,对她忠诚,很难不动情的。但至多相拥相抱,并未有出格的事。其实女演员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轻率,相反,可说是守身如玉。她们身在男一女混杂中,又从戏文一习一 得风月,可能是不多见怪,但却懂得身家一性一命全在自己一身,不可有半点闪失,于是分外珍惜。这位吃祖产的看客——凡是祖产到了上海地场,就像会缩水一样越缩越小,后世子弟又没练得任何看家本领,手头就大多拮据——这位吃祖产的,尽心尽力,换来小女明星一点真心。两边都是平凡的人,必要遵守世故人情,并不抱有奢望,也都觉得蛮好。所以这是一段颇为平静的罗曼史,包一皮含一着理解和体贴。这段罗曼史是以笑明明去香港为结束的。
香港永华电一影 公司到上海来招演员,她们一伙小姊妹也去应聘。那招生处设在跑马场路上一条弄堂里边,一间汽车间。一半在台阶底下,一半齐台阶,窗户上架了窨井盖样的铁栅栏。坐在里边,只看见窗前人腿一交一 互,扰乱着光线,里面的人脸都是花的。三个香港先生,拥在满屋的俊男倩女中间,快要看不见的样子。人多,也不及说上话,只是一交一 上相片,走过场似地在香港人跟前照个面,就走出来了。一走出来,站在下午四时许的秋日一陽一光下,砂面墙上映了疏淡的枝条的影,好比是回到人间。第二次去,人就少多了,到的人都是接到通知的,女多男少,在房内坐成一个圈。导演——香港人中的一个,让他们玩小朋友的游戏,抛手绢。一支歌唱完,手绢在谁手里,谁就立起来表演节目。开始彼此还拘束着,一旦玩起来,便放开了,有学猫叫的,有学狗一爬的,亦有变戏法,玩杂耍的。笑明明认出其中有一个女生是某电一影 公司的女演员,演过一些配角。还有两名少年男一女,是国立剧专的学生,其时抗战正剧,传说剧专也要关门停办了。正是在这样动荡的时局里,年轻人就更不知何去何从,无论是生计还是事业,都陷于渺茫。手绢传到笑明明手里时,笑明明立起来,表演了一出著名的滑稽堂会戏《一搓一麻将》,一个人包一皮演绍兴、宁波、一江一 北、苏州四个角色,活龙活现。那三个香港人中间其实有两个是一江一 浙人,所以就听得懂,即便听不懂的那一个,但见娇一小玲珑的一个人,能如此爽一利有趣,也心服口服了。就这样,笑明明成了有幸考取永华电一影 公司的四女一男中的一名,不日启程赴香港。那时节,香港在上海人的眼睛里,几近蛮荒之地,落后得很。如笑明明这样,只跑过上海周边小码头的人,以为除上海外,都是乡下,就更把它想成不知道多么土俗的地方。所以,她准备有两大皮箱的衣服,因为要等几件旗袍完工,还推迟一班轮船,落了单。但她到底是早出道,在大世界这样的地方,什么三教九流都见过,就不怯场,一个人坦坦荡荡上了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出门,自然会有人来献殷勤,两个大皮箱,她几乎没有沾过手,就进了三等舱。有两个去香港转道夏威夷读书的男学生,一个跑单帮的商人,甚至还有一个葡萄牙的白人,轮流陪她吃饭,说话,看海景和船上的电一影 。一周的旅途非但不寂寞,还过得很得意。只是越近香港气候越潮热,浑身黏滞得很,好像在澡堂里,却没有出头之日。下了船,两个大皮箱自然又上了出租汽车的后车厢,她只将自己翩翩然地入坐车后排,招手与客中伴侣告别,由他们中间的一个推上车门,尽最后的义务,然后车驱入香港的街道。
即便在那个时候,还是战时,香港的夜晚就显露出旖旎的风情。街道是倚着山形一逼一仄地上下弯曲盘旋,房屋忽出忽没,灯光忽暗忽明,有一种诡谲的美丽。随了渐渐适应周遭的光线与环境,两边的街景变得清晰具体,竟是破败陈旧,多有上海四马路那样的骑楼,骑楼下黑森森的,散发出鱼和土货的腥气。出租汽车按了乘客给的地址停在一幢公寓楼前,笑明明下了车,搬下行李,这时候就真的只剩她自己了。她也不怕,一手提一个皮箱,走入公寓楼的门厅。谁要是见着这样时髦的小姐,登着高跟鞋,却轻巧地提了这么沉重的行李,一定会吓一跳。她走入门厅,被一个老伯拦住了。老伯上身穿一件浅灰制一服 式短袖衬衫,下边却是一条短裤,脚上趿着木拖板,呱呱地敲着瓷砖地面,走出来问是哪一户的客人。笑明明听得懂一点广东话,甚至还能应对几句,告诉他找几座几室,什么公司。接下来的话就听不懂了,待反复问过几遍,老伯又反复解释几遍,笑明明只觉着头脑糊涂。一周的海上航行没有晕船,此时却支持不住了。她放下箱子,一下子坐倒在箱子上,定住神。老伯先进去,复又出来,手里拿一盒龙一虎万金油,让她搽一点。她用手挡开了,只是向老伯要杯水。水端来了,她仰脖将水喝干,然后问老伯附近有没有旅店。老伯指点给她一处,她立起身拎了皮箱就走,尖细的鞋后跟笃笃笃敲着地面,一转眼不见了。
桃之夭夭 -
【内容简介】
《我爱比尔》是中国当代知名女作家王安忆所著,描写了师大艺术系的阿三由一个纯真的女学生最终堕落成劳改女囚的故事。这其中经历了一段曲折的心路历程:从她的意识错位写到她的挣扎无奈,直到最后的毁灭。作者在叙述的时候以不带有强烈而明确的个人主观色彩的笔触勾勒人物,生动而富有感染力。《我爱比尔》获第三届上海中长篇小说三等奖。
【赏析】
王安忆,中国当代文学女作家,被视为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自1980年代中期起盛行于中国文坛的“知青文学”、“寻根文学”等文学创作类型的代表性作家。长篇小说《长恨歌》获得第四届上海市文学艺术奖优秀成果奖,并在2002年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她在国内、国际文坛均有较大的影响。1954年3月生于南京,祖籍福建同安,母亲是作家茹志鹃,父亲是剧作家王啸平。王安忆一岁多便到上海定居,在那里接受最初的教育,读小学时经常参加区、市的儿歌写作比赛,对文学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初中毕业后1970年赴安徽农村插队,1972年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回上海任《儿童时代》编辑。1978年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平原上》,1986年应邀访美。1987年进上海作家协会专业创作至今。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
《我爱比尔》直接回应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现实,凝聚了王安忆对于在愈演愈烈的“全球化”境况下,第三世界的国民,如何建构自我身份问题的严峻思考。在上海这样一个经历了传统文明, 殖民地文化和现代多元文化会合的地方, 我们如何把握自己的文化根基, 这似乎是王安忆想借助这个故事所传达的。故事中说阿三之所以叫阿三是因为在家排行老三,其实我们隐隐也能感到阿三就是第三世界的代表, 她无根的漂流, 企图得到来自第一世界的比尔和第二世界的马丁的接纳,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阿三是孤独的。她孤独的根源就在于她思想上的无根及由此带来的漂泊感。她一直试图脱离她深深植根的本民族文化传统而归附于西方文化, 这就使她处于一种文化归属的缺失状态, 造成了思想上的无根及行为上的摇摆不定。
在阿三与比尔的关系中, “她不希望比尔将她看作一个中国女孩, 可是她所以吸引比尔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中国女孩。”而比尔的爱中国, 喜欢阿三的“特别”与神秘, 都是由于差异的存在。“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芯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从释手的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人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叫做《第八个是铜像》。比尔就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惟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可她也知道,这铜像的芯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从中就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很奇怪的,他们对彼此的理解是有偏差的。当阿三对比尔说: 我爱比尔时, 她其实是在做一次求证,求证她是否已经被接纳进“他们”的行列, 因为他是多么“喜欢”她啊!但当比尔说:“作为我们国家的一名外交官, 我们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时, 已经把阿三的位置做以界定: 猎奇的、神秘的、具观赏价值的, 同时也就宣告了阿三融入理想的彻底破灭。
在阿三与马丁的交往中,马丁作为一个画商, 虽没有相中阿三的画, 却在一些关于艺术的最基本的问题上和阿三有深入的交流。他们直接认识到隔膜的存在并触碰到隔膜的本质与核心——上帝。触碰到却并无法超越, 阿三再努力也无法想象出“上帝的本来”, 如果说比尔代表着政治上的西方, 那马丁则无疑象征着文化意义上的西方, 显然“接近它的道路更为曲折”。随着马丁的离去, 阿三在政治上、文化上归附西方的努力均告失败, 为了继续梦幻般的生活, 为了真实生活中的不真实, 她浸染在一种“大堂情结”中无法自拔, 寻找安慰, 但心中有着难以挥去的孤独。到了劳改农场, 被禁于一个幽闭的天地整日劳作,阿三才结束了幻梦般的生活, 开始有了正常生活的可能。一直以来, 阿三只是将目光投向外, 努力追赶与弥合与西方的差距, 几乎从未将目光投向这些底层的民众。来到这里, 阿三开始与下层女性的接触, 将目光投向自己的这些本国姐妹。严格地说, 即使同为“妓女”, 阿三与阳春面她们也是有差距的, 阿三的世界远非阳春面们所能理解。她们之间的间隙并不见得比中国与西方的差距小。所以, 阿三一直逃脱不了孤独与苦闷。
《我爱比尔》塑造了一个具有与男性平等对话的话语权利受到高等教育的现代大学生。阿三与两个既是朋友也是师长的男性画家共同举办了画展, 却并不以他们作画是为了宣泄和批判的观点左右自己, 怯生生却是独立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在经济和生活空间上更是自由的, 更具有现代女性的特点, 即使是靠绘丝巾和带家教挣房租也好, 她从未因为是为了与比尔约会而向比尔提出要求, 而在被学校开除之后, 她也未向家人或比尔透露丝毫。阿三的独立意识十分明显, 是现代拥有政治与经济双重独立的女性代表。另一方面, 在对待性的问题上,她似乎有着比传统女性更“前卫”的思想观念。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却也仍旧未逃离悲剧的命运, 是因为在后来相处的时间,她专心于取悦比尔, 忽视自我, 放弃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权利与要求,阿三已在爱比尔中失落了自己, 她不再是一个自由的生命个体,“没有比尔就没有阿三, 阿三为比尔存在并快乐着”。阿三对比尔的爱使有可能让比尔不高兴的事乃至想法, 在阿三看来都是对比尔的冒犯, 阿三在爱中神化了比尔, 顺从、克己、奉献、隐藏自我似乎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从阿三身上, 我们可以发现女性追求爱的本能使之放弃了一切, 一再地弱化自我, 对男性存在精神依附的特点。丧失自我作为一种千年以来形成的自我定位时表现出的退缩性, 根源在于传统中女性一直处于从属地位, 处于爱情的等待者的历史已经深深嵌入女性群体的潜意识。当她在与马丁交往过程中的她把期望放在了马丁身上,希望马丁能带她到法国去,阿三始终把自己寄予在男性的臂膀之下, 她原本拥有和男性平分秋色的文化和经济地位, 但是这并不能消除她对男人的依附性, 女人将择偶或爱情看作是一种寻求人生保障的根本性力量的必由之路仍然是一种文化心理积淀,正是这种长期以来的传统历史积淀导致女性生命中深厚的依附性使阿三再次重复她的“爱情规则”; 也再次把自己置于虚妄的期待之中。如小说中这样的描述“他抱着阿三,阿三也抱着他,两人都十分动情,所为的理由却不同。马丁是抱着他的一瞬间,阿三却是抱着她的一生。马丁想,这个中国女孩给了他如此巨大的感动,虽然她画得一点也不对头。阿三想这个法国男孩能使她重新做人,尽管他摧毁了她对绘画的看法,她可以不再画画。一个是知道一切终于要结束,一个是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能开始,心中的凄惶是同等的。马丁看阿三,觉着她离他越来越远,如同幻觉一样,捉也捉不住了。阿三看马丁,却将他越看越近,看进她的生活,没有他真的不行。马丁说:阿三,你是我的梦。阿三说:马丁,你是我的最真实。他们彼此都有些听不懂对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被自己的心情苦恼着。”终于,阿三在大堂宾馆里似乎放弃了爱情, 但她还是在期待男性救世主的出现, 阿三与各种外国人周旋着, 即使如此, 在他们身上, 她还是产生着同样的遐想——阿三在刚刚对一个比利时人产生了一些幻想, 将人家的公寓看成了自己的家, 还自己掏出了钱为它添置一些东西时, 就在她以为这会是一场正式恋爱, 能够实现了自己的期望时, 比利时人却告诉她自己的女友要来了, 叫她不要再来了……
小说的结尾寓意深长,逃跑途中的阿三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处女蛋, “她手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是那个小母鸡的柔软的纯洁的羞涩的体温。天哪!它为什么要把这处女蛋藏起来,藏起来是为了不给谁看的?阿三的心被刺痛了,一些联想涌上心头。她将鸡蛋握在掌心,埋头哭了。”小说在此处戛然而止, 阿三最后是否逃出, 并不是作者所关心的, 作者所要表达的到此已经足够了。小母鸡的形象无疑是中国传统贞操观的象征, 这不由使读者联想到阿三将自己献给比尔后对处女血的弃置不顾。在追逐西方梦的过程中, 她无根地漂流, 这只蛋提醒着她这最初的底线从何时崩溃的。
我爱比尔 -
【内容简介】
《荒山之恋》中,我试图制造的是环境与背景之中的男女关系,我的意思是,男女关系其实不是孤立地发生的,而是时间和人,正巧走到一个交合点上,是一种机遇的性质,所以,故事是在四个人中间展开的,男女主角分头走过各自的生活,在某一点上相逢。
“我们生不能同时,死同日”,她坚决地说。他们到了荒山底下,开始上山。她扶着他坐下,像抱婴儿似的抱着他,用脸颊抚摩着他的脸颊,温存了一会儿,便从白色的女式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瓶,撬开封口,喂给他喝,他听话地喝下去,再不问喝的是什么……又取出一瓶。她一直喂下七瓶,然后自己开始喝了……也喝了七瓶。她从包里又掏出一团绳子,是用各色毛线拧成的绳子……
本书作者试图制造的环境与背景之中的男女关系。意图是男女关系其实不是孤立地发生的,而是时间和人,正巧走到一个交合点上,是一种机遇的性质,所以,故事是在四个人中间展开的,男女主角分头走过各自的生活,在某一点上相逢。
【赏析】
《三恋》。王安忆。
我不明白王安忆或者别的什么人为什么起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其实就是《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的合集,“三恋”用于文学批评还好说,用于书名,实在是莫名其妙。
王安忆说《小城之恋》应该是最重要的。我不懂。
我最喜欢的是《荒山之恋》。
最让我痛苦震撼乃至寝食难安的是《小城之恋》。
《锦绣谷之恋》显得平淡,而且是茨威格处理过的题材。然而用它来结尾再好不过。女人用脚尖踩上金黄的树叶。
男女关系在这三篇小说里显得精妙绝伦。
荒山之恋。故事讲了一大半,快讲完了,男女主角才相遇。你来我往,作张作致,最后归于毁灭。这样具有韧性的小说居然用了这样惨烈的结尾,然而王安忆却描述得异常冷静,仿佛只是到这一步了,所以就只能这样走下去。是因为命运的巧合才会产生爱情。她说,那个金陵谷的女孩儿,倒可能并不是爱他,只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她的爱情觉醒了,需要抓住一个人,而他又刚好出现了,于是只能爱了。他的婚姻,她的婚姻,还有他们的爱情,只是被命运推动着,好吧,该发生了,就让它发生吧,就像早上太阳应该升起那就升起了。叙述者很冷静,里面的男男女女也很冷静,他们没有动情,他们只是被命运刺激了。
小城之恋。我是在上课的时候读的,读着读着便阵阵恶心,只想翻江倒海地吐出来。这篇小说,像是一场激烈的互搏。男女主角所处的环境几乎完全封闭——一个剧团。他们从小到大便生活在这个剧团里,在这里完成了所有的悲喜,完成了人生的高潮。性,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成了最直接,最有可能的情感宣泄,而这同时也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性欲表达将被完全扭曲。他和她在每一个场景中搏斗着,真真正正是互相殴打,互相谩骂,在肉体和精神的极度痛苦中寻求逃避的麻醉品。但她突然有一天找到了救赎,她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而也正因为这样的决绝把她从扭曲中一步一步拯救出来。最后她被分裂成另一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单身母亲,死也不肯说出孩子是他的,死也不肯让他去见孩子。在那个社会场景下她是污秽的,但她恰恰因为这种“污秽”而重新变得圣洁。
锦绣谷之恋。确实没有太多惊喜,我还是比较喜欢茨威格的《戒指》。不过茨威格写的是麻木后的觉醒,王安忆写的是短暂觉醒后的麻木。但这个故事出奇地清丽,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即使女主角有这样多的挣扎,也不过给人一种心跳过后酥酥麻麻的舒适感。
人世的男女爱情,不过这样罢。被命运推到一个交叉点,彼此只能相爱,却隐隐恨着。我们最恨我们最爱的那个人,我们自己内心在搏斗,也在和对方搏斗,看起来相处得平和而坦然,实际上已经不知你来我往了几十个回合,乐此不彼,却行将崩溃。
胡兰成说,男欢女爱,一种似舞,一种似斗。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轻松的。舞,也是一种斗;而斗,往往也看起来像舞。
而在这三篇小说里,男女之间的“看”与“被看”更是形成了一种紧张的张力,平平淡淡的日常交往却深藏了相互的“看”,而彼此又在对方的“看”中重新塑造自己。关系之微妙精绝,让人发颤。
荒山之恋 -
【内容简介】
王安忆的《小城之恋》是孤立处境中的男女关系,两个少年人,还未及创造履历,生活、观念、几乎是赤裸裸本体的,相逢了,他们之间能有如何的关系?性,便凸现出来,成为了关系的惟一形式和内容。
【书摘&试读】第1节__节选
小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在一个剧一团一 里跳舞,她跳“小战士”舞,他则跳“儿童一团一 ”舞。她脚尖上的功夫,是在学校宣传队里练出来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坏了好几双,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犹如练脚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轻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则是从小跟个会拳的师父学来的,旋子,筋斗,要什么有什么。下腰,可下到头顶与双脚并在一处;踢腿,脚尖可甩至后脑勺,是真功夫。这年,她只十二,他大几岁,也仅十六。过了两年,《红色娘子军》热过去了,开排《沂蒙颂》的时候,有省艺校舞蹈系的老师来此地,带着练了一日功,只这一日,就看出他们练坏了体形,一身上下没有肌肉,全是圆肉,没有弹一性一和力度。还特地将她拉到练功房一中央,翻过来侧过去的让大家参观她尤其典型的腿,一臀一,胳膊。果然是腿粗,一臀一圆,膀大,腰圆,大大的出了差错。两个Rx房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二倍,高高一耸着,山峰似的,不像个十四岁的人。一队人在省艺校老师的指拨下,细细考察她的身一体,心里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觉着了羞耻,为了克服这羞耻,便作出满不在乎的傲慢样子,更高的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这时候的她,几乎要高过他半个脑袋。他的身一体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再生长,十八岁的人,却依然是个孩子的形状,只能跳小孩儿舞。待他穿上小孩儿的装扮,却又活脱脱显出大人的一张脸,那脸面比他实际年龄还显大。若不是功夫出色,一团一 里就怕早已作了别样的考虑。
两人虽都算不上主角儿,却都勤于练功。一早一晚的,练功房里常常只见他们两人。大冷的天气,脱得只剩一身单薄的练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儿和人一体 味儿。他的味儿很重,她也不比他轻。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儿便说她有狐臊臭,都不愿与她床 挨床 住。她不在乎,还想:“狐臊就狐臊,你们还没有呢!多有人没,少有人有的东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归想,心里总还微微地有些难过,有点自卑。岂不知,那与狐臭是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人一体 味儿稍重些就是了。间或,练到一半会立定下来,喘一口气,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说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儿。”他便侧过头低下脸,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儿,夏日里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皮肤上,这里那里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里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随后,他则惊讶地说:“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馍味儿!”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儿,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洁得连个针尖大小的斑点都没有,黑黝黝的发亮。两人便喘喘地笑,笑过了,再练,各练各的,有时也互相帮着。
她的胯紧,他便帮她开胯,让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两一腿,再朝两边使劲分开,直到膝盖两侧各自触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来,红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个人形的湿印子,两一腿蜷着朝两边分开,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过一时才能干了褪去。他练着吸腿转,总绕着那人形,转不开去,遇了鬼打墙似的,直到那人形隐在地板宽阔的条子里边,他则期待着再长高若干公分,以为韧带的松紧是关键,便努力地拉韧带。背靠墙站好,请她帮助将绷直的腿朝头顶上推。她推得下力,脸蛋贴着他腿的弯处。他常靠的扶把尽头的那块墙壁,天长日久,石灰水刷白的墙上便有了一个黄黄的人形,独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压腿,看着那独腿的人形,便觉有趣,沿着脚跟朝上瞅,直瞅到腿一根。
这么着辛勤地练下去,他是越练越不长,她则越来越多圆肉,个子倒是很长,离那颀长却甚远。只是依着时间的规律,各人都又添了一岁。
这地方,是小小儿的一座城,环了三四条水,延出一条细细的汽车路,通向铁道线。最大的好处便是树了,槐,榆,柳,杨,椿,桃,李,杏,枣,柿,水灵灵的碧绿。轮船顺着水下来,早早的就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洲,渐渐近了,便看见那树丛里的青砖红瓦,再近了,才听着一阵阵不卑不亢的歌声,是水客拉水的号子。此地人吃惯了河水,一吃机井水便肚疼腹泻,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营生。平车上安着柏油桶,桶里盛着河水,随着道路不平的颠簸,溅出一水花。河边的道儿,被车轮辗出深深浅浅的沟。无数条沟一交一 错着。车轮从这条沟岔进那条沟,车轱辘在坎儿上硌一下,号子便打个顿,颤音似的,还有着节奏。一颤一颤的刚去远,又有后来的响起,萦绕不绝,与那绿荫荫的树丛常在。轮船却开走了,丢下几十个人,十几个挑子,踩着颤悠悠的跳板,沓沓的走上岸来,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里的街,大都是石块拼成的路,人脚磨得光滑滑的,太一陽一晒得热一烘一烘的,透过布底鞋烫着脚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颤悠,脚板敲得石路沓沓的响,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来是一挑鲜一嫩鲜一嫩的韭菜,头刀割下,还带着露珠。
这一日,城里十户有九户吃的是韭菜馅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闲了,搁进一扎炸果子,悠悠的去了。
上南边买草的马车“得得”的当街走过,车上张着被单作帆。老马低着头啃吃啃吃的走,身边跑着没有羁绊的马驹子,摇头摆尾的撒欢,四条细长一腿跨得老高,一忽儿跑前,一忽儿落后,一忽儿又左右四下的乱走,撞了老妈妈的凉粉摊子,也没计较,谁都给它让道,任它闹去。
脱落了石灰,露出青砖的墙上,贴了大幅的海报,电一影 院演的电一影 ,戏院演的戏。电一影 是一角的票,戏院则是三角;电一影 是人影儿动,身手很不平凡,戏院里虽是武艺低了几筹,却是真一人形的。价钱很公道。到了夜里,都能满场,刚够满的场,正好的。
到了夜里,街上的挑子走净,店铺上了门板,黑黝黝的一条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亮。门闭了,窗关了,过了一阵子,灯也灭了。孩子开始做梦,梦到大了时候的情景,老人却想心事,想那少年时候的光一陰一,不老不少的男一女们则另有一番快乐,黑暗里运动着,播下了生命的种一子。来年这个时候,小城里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的哭着。
这会儿,是黑漆漆的静。
影一院里,唯有一块屏幕光明着,活动着人影儿,人影儿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戏院里,是一方戏台辉煌灿烂着,真一人扮着假角儿。
他们总是不间断的练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来,她会越发的圆胖肥硕,而他身上是连一分膘也不敢长的,横里多一分,竖里便更短了一分。他们只有这样苦苦地练下去了。
其实,也并不是很苦的,甚至还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经到了穿什么都不合适的地步,并且,做什么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当衣服一件一件脱一去,只剩下一身练功服时,才略微的匀称起来。当她做着日常生活绝不需要举手投足的舞蹈动作,良好的自我感觉便逐渐上升。她对照着前后左右的镜子,心想:以为她丑陋是绝不公平的,以为她粗笨也是绝不公平的。汗珠从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滚落,珍珠似的。头发全汗湿了,一绺一绺的粘在长而粗一壮的脖子上。她的发根生得很低,几乎延到脖子与背脊的一交一 际之处,脖子上的短发湿一透又干,全翻卷了起来,太一陽一照在上面,侧面极像一只绵羊。他也只有在穿着练功服时才显得修长一些,并且能有那么些凡人不及的武艺,身一体的短处又能算得上什么。当他要着难度极大的功夫时,心中的感情竟是壮阔的。他将上衣脱了,袒露出极白却粗糙的背脊。他的脸上与周身都起着茂盛的青春痘,犹如吸收了养料总要有出处,不是高,便是胖,他的养料与能源,全部茁一壮了这群疙瘩,赤豆似的,饱满着,表示着他旺盛的青春的体力与一精一力。待到慢慢儿地平复下去,便留下一个个褐色的井似的凹坑,这凹坑尤其布满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极像一块粗糙坚一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着一颗硕一大的汗珠,通明着。
出汗犹如沐浴,汗水将身一体深处的污垢冲洗出来,一身大汗过后,会有一种极其轻快舒适的感觉。
只有一间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着茶炉子,茶炉子紧一靠着一口机井,可将掺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进去,搁在一个水泥砌的小台子上,台子下面有一道一陰一沟,可供出一水。
此外,门后还有一排衣钩,专给挂衣服用,这便是全部了。男一女用的都是这一间,倘若门关着,就须大声问道:“有人吗?”
里面则回答:“有人。”如是女声,男的便止步折头等待,相反也是。否则,里面就拔了插销,闪在门背后,等人进去再关上门。天热的时候,这里是颇拥挤的,为此引起的争端也很经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间朝北的屋子,且没窗户,终日没有一陽一光,十分一陰一冷,又没有任何御寒的装置。
小城之恋 -
【内容简介】
《启蒙时代》是自2003年小说《桃之夭夭》后王安忆最新一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王安忆用20多万字的笔墨、以精细而锐利的手术刀,解剖和描述了1967年至1968年底两年间,南昌、陈卓然、海鸥等几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年轻人的成长。在这部小说中,王安忆笔下的这几个年轻人狂热迷恋马克思艰深的著作和语言,他们的精神思想在磨难中坎坷地成长。
《启蒙时代》是一部描写一代人心灵成长的小说。20世纪60年代中期,“文革”狂飙突至,把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青年人抛到了一处。从高级干部公寓和从市井里弄走出来的男女主人公们,带着青春的热情、敏感、躁动和迷茫,顽强而莽撞地为自己的理想和人生寻找理由。可以说,这是一部“老三届”的精神成长史,作者书写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从来不需要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历史。
【书摘&试读】第1节__节选
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的冬春之一交一 ,南昌他们来到了这个市区中学的一操一场上,骑着自行车。这所中学坐落的街区上,有着许多梧桐树,落了叶,一裸一出壮硕的枝杈,在空中一交一 错伸展。日光就从上面照下来,投在地上疏阔的影。南昌他们一行自行车,就是从这影里驶过来的。
你很难想象经过了一九六六年的狂飙之后,这城市还会有这样清爽的面容。可真是这样的,而且,革命洗去了铅华,还它一些儿质朴,似乎更单纯了。街道和商店的名字换新了,新名字有股幼稚劲,比如“反修”,比如“红太一陽一”,比如“战斗”,直白至此,倒有几分胸襟。橱窗里的摆设从简了,几乎没有装饰,商品也是最紧要的几样衣食,出于风趣的一性一格,这些物品都摆出些噱头,比如,水壶和书包一皮搭在一起,有一种远行的意境,药品边上放一具红十字医药箱,是大众服务的志向。也是稚拙的,但是,却散发出俄国知识分子民粹派运动的气息。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社会的思想会简单至此,除非是出于某种理一性一的选择。昔日大幅的电一影 栏里,现在是标语的大字。电一影 院自然还是拉着铁栅栏,门庭冷落。行人的装束显见得是寒素了,这倒无大碍,寒素就寒素,问题是胸襟上的一枚像章,很有点滑稽。这城市的人多少都有点都会气,谈不上有什么信仰,如此虔敬地佩戴着这枚像章,难免流露出嘲讽的意味,其实他们是严肃的。大约也因为此,这城市的革命弄不好,就弄成了闹剧,就像运动开初时的“除四旧”,你看满街疾走着裤脚剪开,手提尖头皮鞋的赤足人。还有三轮车——这是最有趣的了,车上的摩登男一女,如今披头跣足,神色凄惶。好比是戏剧中的谐谑段落,动机忽一转换,郑重的气氛就变得轻松起来,可是,内中严峻的实质还是存在着,由于它在,才能和表面的戏谑形成幽默,否则,就不过是瞎一胡一 闹了。这种酷烈的内质,一旦翻上来,那就令人瞠目结舌。就比如与“除四旧”接踵而来的抄家、游斗,甚至于,从沿街的高楼坠下来的自尽者,这就带有血腥气了。这城市笑不出来了,因为它虽则是浅薄了一些,但决不是轻浮,它以意外的沉默藏住惶悚不安。不知哪一天开始,有一些门扉上贴出了盖有红印的告示,告之某人因受错误路线迫害去世,现给予平反昭雪。这告示似乎对这城市触一动不大,并没有唤一起对公正的信任,相反,它使得世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没准头了。这城市有足够的洞察力,洞察的不是历史那样宏伟的东西,而是世道人心。在此,戏剧从谐谑的部分走出。回复到全面一性一的正剧色彩,那不正经的部分作为对待事物的态度一种,储存在那里,预备我们需要时来采取。这城市持续着的沉默,并不是那样凝重的,多少含有一些儿学乖的意思,也就是审时度势。这一段沉寂的日子,同时也是喧嚣的,大串联将全国各地的少年学生带到这里,水似的漫流。此时此刻,夜晚弄堂里的摇铃人,声声告诫的“火烛小心,门户当心”,就格外的有含意了。你会觉得,这城市警醒得很,而且,守持很严。好,现在,大串联的人流退潮了,革命暂时间尘埃落定,小学积压了一年多的毕业生按居住地段分进了中学,中学积压的毕业生还没有去向,所以就依然留在学校。这种积压使得学校、街道,以至于整个社会突然间壅塞了少年人。学业已经中断,学生运动也消停下来,这些少年人猝然惊醒,发觉身处于一个漫长的假期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南昌他们几个,都是在这城市边缘或者郊区的寄宿中学就读,那大多是高等院校的附属中学,全市范围内排名前列,高分才能录取,同时呢,缘于某种政策,也适度收录了这城市里所谓高级干部的子女,南昌他们就属于这类学生。他们原先是有些屈抑的,由于成绩算不上最优等,生活习惯比较简朴,甚至于,说话还带乡土口音,因为方才从老家出来不久,或者家中有一位山东老一奶一奶一。当然,他们也带来新的格调,比如,说普通话的风气,这些学校不流行沪语与他们有些关系。他们的被服用品多半出白军需和供给制度,朴素里就捎带有特权的意思了。但总的来说,他们声色平平,要一直等到一九六六年夏天,这场革命起来,突然间,他们成了主角。就在某一天里,他们这些人,齐刷刷地穿上了军装,显见得是父亲的旧军装,领口有军衔领章的印记,洗白的布面,肥一大的腰身和裤管,拦腰系一根皴了皱的牛皮带,臂膀上套着红袖章,上书“红卫兵”三个大字。此时,尚无派无别,“红卫兵”天下一家,像南昌他们,理所当然子承父业,带领起革命的潮流。平时不打眼的黄巴巴的小一脸,骤然间容光焕发,个头都长了,也正巧是发育的年龄,精神受了鼓动,长势就蓬勃。他们一个个变得能说会道,而且言语风趣,连表情也生动起来。他们成了校园里的著名人物,辩论、批判、斗争、大字报,都由他们发起。就像一种遗传的秉赋,他们似乎个个是天生的政治家,把得住革命的脉搏,当然,也得天独厚,预先了解动向。每个学校都是这伙人起事的,提出的口号也差不多,运动的方式也差不多,所以,这无政一府的时代,就好像有组织有计划地来临。很快,他们就将运动到校际之间。这些人,彼此好像是亲戚,又好像同属教派中的一门,一旦见面,只需言语几个回合,就对上口令,认识了。于是,这支军绿色的队伍很快汇合起来,到八月十八日那天,毛主席在北京天一安一门 城楼接见红卫兵,这里的红卫兵也从大街小巷往人民广场奔腾,真的是滚滚的“铁流”。
然而,这辉煌的一刻转瞬间成了历史,乾坤颠倒,他们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对象。正合了那句话: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们创造的血统论,正好用来反对他们自己。于是,热情变为愤怒,但依旧保持着同样的激越。他们加入进大串联的人流,却是这盲动的人流中清醒的警眼。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北上,去到政治中心首都,希望在那里找到答案。可是,茫茫北京城,答案在哪里呢?他们去到中学、高校、研究所、政一府机关看大字报,开始还有点新鲜劲,因大字报的章句口吻,就像是了解内情,所用的理论也很高深。可看多了,又觉得不过是口气大一些,这些墨汁淋一漓的大字就叫他们看花了眼睛。他们在北京的校园里徜徉,北京的校园气魄可是大,如此辽阔,红一墙 绿柳,往来着的同样是军装,可作派却大不同。腰里并不系皮带,就这么松垮着,很显得潇洒。军帽也是有戴无戴,发式理成平头,说的普通话是清脆的。最重要的,他们往往骑着自行车,燕子般地剪着车轮,飞快地翩过去,忽又一刹,停住了,并不下车,只是一只脚点地,站一时。还有的,骑着骑着,后车架上忽跳上一个人,或者,一只手脱开把,人跳上了前车杠,斜坐着,再继续向前。革命的风度多么不同啊!他们大多有一些叔叔伯伯的关系,就寄希望在那里能联络上北京的同志。至于答案,他们似乎已经放弃,这京城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迷住他们了。一种什么样的气质?宏大,堂皇,俨然所代表的历史的正传,恰是他们所属。他们去到那些国家部委里,看见他们所寻找的叔叔伯伯的名字,被七颠八倒地写在大字报上。倘若竞能够找到叔叔伯伯的家,又大多是空巢,小孩子都不知上哪里去了,院里边也有些着军服的少年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驶去,好像没有他们这些人似的,令人不由地畏缩起来,深感是来自远地的边民。结果,他们并没有和这政治中心联络上什么关系。但是,他们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他们带回了一个组织的名字,就是“联动”。
至多是两个月,更甚三个月之后,他们中的几个就被公安机关拘捕了。这段日子,被他们机密地称作“红色恐怖”。很奇怪地,这个危险时期没有让他们消沉,反而一驱而散前阶段的失意心情,甚至,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们更满意目下的处境。这样的处境更合乎革命的特质,造反的特质。他们骑着自行车——此时,他们也有了自行车,军装洗得更白,撤了皮带,头发推短,他们的面容显得坚毅,目光深邃,流露出革命转向低潮时的警觉表情,这一切都表明着阅历,他们成长起来了——他们骑着自行车,默默地行驶在人流中。他们的父母在受冲击,他们的同志在拘押中,革命应向何处去?前途迷茫。前后左右的人群,就如盲目的蚁群,忙碌于生存之计,他们则替众人警醒着危险,思考着前途。他们是孤独的,但并不表明他们对众人不关切,相反,他们一爱一他们!然而,就像方才说的,严肃的正剧又走入了谐谑的段落,拘押的人释放了,经调查,他们与北京的“联动”无丝毫干系,为方便称呼,他们被名为“土联动”,也有可能,是出自北京方面的创造。这结论应该是令人放心的,可狱里狱外的人,感受均非如此,事实上,他们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现在,形势似乎好了些,但就个人来说,似乎又灰暗下来。就是这时候,南昌他们去往市区这所区级重点中学。
启蒙时代 -
【内容简介】
最后一号的台风过去,最初的秋叶沙沙地落在阳台上。夜色封了门窗,猜想那是金黄金黄的一铺。后来,雨来了,大的雨点沉重地打在落叶上,噗噗地响。没见它停,却是渐渐听不出响了。早晨起来,如洗的阳光普照下来,落叶已经腐烂,黄不黄、褐不褐地粘了一地。我想说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初秋的风很凉爽,太阳又清澄,心里且平静,可以平静地去想这一个故事。我想着,故事也是在一场秋雨之后开始的。
【书摘&试读】第1节__节选
一个白昼即将过完
一个女人的故事
最后一号的台风过去,最初的秋叶沙沙地落在一陽一台上。夜色封了门窗,猜想那是金黄金黄的一铺。后来,雨来了,大的雨点沉重地打在落叶上,噗噗地响。没见它停,却是渐渐听不出响了。早晨起来,如洗的一陽一光普照下来,落叶已经腐烂,黄不黄、褐不褐地粘了一地。
我想说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初秋的风很凉爽,太一陽一又清澄,心里且平静,可以平静地去想这一个故事。我想着,故事也是在一场秋雨之后开始的。
秋雨过去,如洗的一陽一光普照下来,落叶已经腐烂,红不红、黄不黄地粘了一地。她起床 ,先在床 沿上坐着,睡思昏昏,口里发涩,呵欠涌上来,泪水糊住了眼睛。她一腿蜷在床 边,一腿垂下脚尖点着了地,眼角里正觑着丈夫。丈夫躺在床 上,朝天躺成一个“大”字,占据了她方才退让出来的一半。大约是风在吹动着竹帘,晃动了早晨的一陽一光,他身上忽暗忽明,她心里也是忽明忽暗,似乎一颗心拴上了秋千,时高时低,微微地恶心。而他终是不动。然后,他好像在睡梦中听见了什么的召唤,陡地一动,四肢划水似的向下一划,翻了个身,盘腿坐起了。先是呆呆地,凭空地睁着眼睛,像在坐禅。然后茫茫地伸出手去,摸一向床 头柜上,第一下就摸一着了一个耳扒子,便扒耳朵。随着耳扒伸一入耳朵,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有了些微表情,这才有了活气。然而,随即便沉入在另一种陶醉之中。她静静地坐着,余光里觑见了他,心里觉得旷远得很。他终于醒了,眼睛里有了感知的光芒,他看见了坐在床 沿的她,就问道早上吃什么。她如实作了回答,然后站了起来。他便将一条腿垂下了地,另一条则蜷在床 边。一陽一光隔了竹帘照耀着房间。她站到了亮处,头上卷了卷发筒,一共是六个,前边两个,后边两个,左右各一个,犹如一顶奇怪的帽盔。他坐在床 沿上,默默地数着她头上的卷发筒。她把泡饭锅端上煤气灶,然后从容不迫地刷牙,洗脸。他站了起来,向外挪了脚步,她则进来,两人擦肩而过,他在水斗边刷牙,屋里则响起了电动吹风的声音。
当他们在方桌边上会合的时候,各自都收拾得十分焕发了。他雪白的衬衣硬领微微地蹭着刮得发青的腮帮,脸和手散发出一温一 暖而清新的檀香皂气味,他用这手一操一着一双竹筷划碗里的泡饭。她乌黑的头发绾在耳后,鬈曲的发梢却又从耳一垂下边绕到光洁的腮上,自然得犹如天生。而双方并不留意对方,彼此深知了底细似的,再难互相仰慕了。只是匆匆地寡味地吃着泡饭。烧滚的泡饭很烫地灼着嘴,很不容易吃下,很快,两人的额上便沁出了汗珠。她停下筷子,欠过身一子开了电风扇,说道:“很热。”他便也回声似的应道:“很热。”泡饭吃完,正是七点半的时候,他出了门。七点四十的时候,她也出了门。
她穿了一身蓝裙白衣,未出阁的女儿家似的,翩翩地下了肮脏的楼梯。一陽一光透明似的,凉风便在透明的一陽一光里穿行。她仰起脸,让风把头发吹向后边,心情开朗起来。
这是和所有早晨一样的一个早晨,这是和所有早晨中比较好的那些一样的一个早晨,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一陽一台上多了一些污浊的落叶,可她没有留心。这个家她是熟到熟透,再没什么能够激起好奇和兴趣的了,她用不着留心,也都明了。只有走出了家门,她的生活才开始,在家里,则只不过是生活的准备罢了,犹如演出的后台。
在锁上的两道门的后面,一陽一台上的落叶渐渐干了,卷了起来,脱离了涂了清漆的水泥地坪,轻轻地划拉着,从栏杆之间溜了出去。
她看见了路上的枯叶,在行道树间沙沙地溜着,一陽一光重新将它们照成金黄色。它们炫耀地翻卷着,亮闪闪了一路。
我只得随她而去,看着她调皮地用脚尖去追索那些金色的卷片,然后恶作剧地咕吱吱一脚踩下,像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犹如所有过路人那么认为的。因为她尚未生育的苗条的身材,因为她朴素整洁的衣着,因为她背着一个大大的、鼓鼓的牛津包一皮,而不是女人通常惯用的那种钱包一皮般大小的皮包一皮。有人对她瞧着,止不住有点嫉妒,嫉妒她的看上去是这般年轻且没有忧虑。她竟也觉得心里一片明净。可是,她就要有那么一点儿事了,是的,就要有一点儿什么发生了。这一路上,大约只有我知道了。
这条路是这个城市里最难得的宁静的林荫道了,有着这城市里最优雅的风格的建筑,法国式的,古典式的。法国梧桐在街道上空牵起了绿叶葱茏的枝条,连成一条一陽一光斑斓的绿廊,无论它有多长,她都愿意走完它,她从不坐车。可惜它极短。走出它,失了绿荫的庇护,她的情绪便有些低落,觉出了累。可是,她工作的那幢楼,一艘轮船似的白色的四层的楼房,在不远的地方,闪着奇怪的,不是白色,而是蔚蓝色的光,她又振作了起来。心里甚至有一些小小的、平常的兴奋。她将走进这楼里,这楼里有她的许多新新老老的同事。她将走进他们中间去的时候,她就总有一些这样的兴奋,几乎没有一次例外。
她用手理了理自然如天生的鬈发,看着从马路对面,越过围墙直射过来的一陽一光,将她投在这面围墙上的影子,犹如一面镜子,她照见了自己美好的身影,不免有些感动。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台阶。上班铃声响起,人们匆匆地踏上楼梯,或者踏下楼梯,手里提了热水瓶,匆匆去茶炉房泡水,一时上都顾不得招呼。她搀着纷乱的脚步,踏上了二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昨日喝剩的茶脚还在,玻璃板上蒙着薄灰,和她坐对面的老王正扫地,扫到她脚下,免不了与他争夺一阵扫帚,自然没有夺过,她便端着茶杯进盥洗室洗杯子。盥洗室关着门,有人在里面方便,她等着,一边看别人桌上一张昨日的已经看过了的晚报,竟也看出了一些新鲜的内容。里面传出一水声,然后,门开了,果然是老李走了出来,有些不自然似的,没有看她,她就擦肩走了进去。里面有一股烟味,白瓷马桶里有一颗烟蒂,在渐渐涨起的水面上漂浮。她将茶脚倒了,用手指蘸了去污粉,细心地洗她的茶杯。接着,也有人进来倒茶脚,与她站在一处洗茶杯。是小张,新烫了头发,一肩乌黑锃亮的波一浪一。她宽容而大度地称赞她烫得很好,小张则说,还是你的好啊!她谦让着,心里是明镜高照。小张向她诉说理发的过程以及理发店里的见闻,她耐心地听着,然后又有人进来洗手,她乘机让出地方退了出来。
锦绣谷之恋